文/成建国
年,我13岁。懵懵懂懂地从韩家墩小学进到隔条公路的武汉四中。由于营养跟不上,人又矮又瘦,第一次撑双杠,怎么也撑不起来,握住单杠,怎么也拉不上去。那时学校每天只上半天课,有时还停课。
我从6、7岁就开始捡菜,早上在菜场,下午到郊外。那时父亲的工资,只够买凭票食用品,吃菜靠父亲种点菜和我到外面去捡。和往常一样,中午吃完饭,就和小伙伴们拎着篮子到郊外捡菜。只要能吃的,都捡。捡菜农清理出来的菜秧,收割后的残余品,再就是野菜,春天地米菜(荠菜)、野韭,夏天马苋菜等,特别是把马苋菜晒干,可吃上一个冬天。
后来发生了两件事,让我告别了捡菜。
那时,学校一个班叫一个排,我在班里任排长,负责打考勤,领大家读背毛主席语录。那天早晨我到菜场捡菜,除收拾残菜烂叶外,就是捡人家称菜时掉落的各种蔬菜,隔着一排筐子,我俯身去掏,土豆、蕃茄、白菜、豆角等都捡过。好几次营业员发现了我的行径,但都象没事似的。那天,我掏出个茄子,身子还没立起,就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妈!?”一个中年妇女肩上露出半个头,是班上的一个女生惊恐地看着我。我嗖地一下站起来,一口气跑回了家。那天我没去上学,之后再也没去菜场捡菜了。
那是初冬的一个下午,我们在郊外的一块被收获过的萝卜地里,跟在牛后边,去捡犁出来的萝卜。好一会儿,地犁完了,牛走了,每个人的篮筐都有些残破的萝卜。有人看到旁边还有一大片萝卜,见没人,拔了几棵,有人跟着,我也很紧张地丢了几个到筐里。当发现四面都有人围过来的时候,有人很快丢掉一切跑了,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舍不得到手的东西,结果被围堵住了,来的人样子很吓人,吼着、拉着我们走了很远,到了一个湾子的稻场上,一群人拥了过来,夺了我们手里的东西,有女人骂,有小孩吐口水,扔石头,还有的在篮筐上踩着,踢着。天渐渐黑了下来,乍起的风吹在身上一阵阵发冷,肚子咕咕地叫着,双手抱胸,头低得下下的。不知过了多久,睁眼一看,那伙人都走了,来了个老头,说了一番话,然后叫我们赶紧滚。
回家的路上,脚拖着在走,听到有人哭了。好不容易走到有路灯的地方,家里都有来人早早地在路口等我们。母亲一把拉住我说:走,回家。当感到母亲的体温时,眼眶里顿时涌出温热的东西悬在鼻梁边。从那以后,我,还有几个小伙伴再也没到郊外捡菜了。
那年的暑假放得很长,两个多月。母亲正怀着家里的老五,有7、8个月了,母亲照例打临工,和5、6个女的一起,在父亲所在的工厂清理煤渣。一天可赚1、05元钱。
母亲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当中有人说,你家大儿子放假,让他来顶两天吧。没说的,不就是筛煤渣吗,我看都看熟了,当着父母的面,我信心满满地接受了。
真没想到,就是这筛煤渣的活,远远超过了我身体能承受的程度。开始,我往筛子里装煤渣,一个叫娥一个叫芝的中年妇女进行筛。一个大板铁锹,撮满可端起近10斤煤渣,我每次只能撮半锹倒在筛子里,越到后来越难端起,几次把锹磕到筛帮沿上。她们让我来筛,起初和叫芝的女的合作,芝瘦小,有韧劲,单衣上半截都汗透了,可动作一点都不走形。我和芝筛了5分钟,脚就抖了,我这头一耸一耸的,芝受不了了,也跟着一起耸,筛不下去了。于是,娥上来顶芝,也是这样。休息时,她俩相互望望,又轻轻摇摇头。娥叹了口气说,这伢跟着我们遭罪了。我重新端起一头的筛子,芝回避了,娥上来了,每当我一耸一耸时,娥脸上的汗珠子直往下落,嘴上重复一句话,不要慌,慢慢来。就这样慢慢地筛一下,撮一下,动作看上去不那么笨了,我坚持下来了。
干了两天,没想到母亲挺着大肚子跟着来了。她一个劲地跟这里的人说好话,看我干活的样子,撇着嘴笑了,硬是坚持要替我干一会。母亲矮小,又挺着个大肚子,一锹要端到与她肩平齐时,才能把煤渣装进筛子里;拉动筛子时我几次看到那筛帮几乎要搁到母亲的肚子上了。我看不下去了,硬是把母亲扯下来,不知怎么的,上去后,锹举高了,筛子也不耸了。母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没有打招呼,不停地干着。
一周后,这里人都说我干活有个样范了,是个能吃苦的伢。接着,我硬是坚持干了一个暑期。在吃苦受累的同时,也得到了享受:我用父亲给我的饭菜票,吃到了6分钱一盘的豆豉烧肉皮,8分钱一钵的冷冻喜头鱼。在那些天里,我可以到车间里去喝酸梅汤,一次可喝两大瓷碗。到现在我还爱这个东西。
那年,父亲带着一帮人在汉西车站附近守煤,保证各地卸到这里的煤能完好地运到厂里。这里也驻扎着枣阳、随县等地的牛羊中转站。发现这些站里的人经常用这里的煤,父亲打起了小算盘,跟他们说,你们用煤就算我没看见,可你们要有牛羊往外送的活,给我安排个人。
从那年的秋冬开始,我就和一些人赶送牛羊到汉口东边的牛羊加工厂,多是星期天,一个月有个3、4次。不能走大路,早上6点钟左右从汉西出发,过铁道线,上张公堤,到姑嫂树吃中饭,接着走穿张公堤,越过岱家山,正常在下午4点左右就到了。虽说要跑30多里路,但一次能赚到3至5元钱,甚至更多。干这活的人很杂,多数是年青人,其中我最小。
最小的最好使唤。我们赶牛多一些,被赶的牛基本都是不能干活的老牛,大都瘦骨嶙峋,有的走都走不稳,堤上是碎石路,路坡有青草,隔段路就有个堤口,牛爱往坡下和堤口跑,几个年青人挨在一起,边走边聊,不时给我下达各种口令,我一会儿跑东,一会儿跑西,嘴里还不停地吆喝着。羊要好赶些,只要把头羊带好就行了,但也有例外的时候。要命的是风雨、风雪天赶牛羊,堤上风大,特别是风口恨不得把人吹起来,身上的衣服不知是淋湿的,还是汗湿的,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刮得人睁不开眼,有时风夹着冰雹打在人脸上生疼。越是这样越要睁大眼睛,越要扯起嗓子吆喝,越要握住鞭子不停地跑动。第一次跑下来,回到家,脚上小腿的肌肉用拳头都敲不动,脚板上都是大大小小的血泡和水泡,喉咙两三天都是嘶哑的。
其中有三件事让我刻骨铭心。一个清晨,我们赶着牛群快速地通过汉西纵横交错的铁道线,没想到一只牛的蹄子卡在了密集交叉的轨道缝里,用鞭猛抽,用劲死拔,拼命吼叫,蹄子就是不出来,远处冒出一股黑烟,轰隆隆的车轮声和呜呜的鸣笛声一声比一声刺耳,50米,20米,10米,5米,就要撞上了,我张大了嘴,捂住了脸,就在那时,那头牛忽地一下向上腾了起来,呼啸而来的火车咚地一下撞到了牛背,牛被掀出了两米之外,火车过去了,那头牛的背部开裂了,淌着血,一扶站了起来,踉跄了几步,还能走动,居然一路滴着血,走到了目的地。
另一个是,我和两个年青人赶一趟羊,由于想多赚两个钱,赶着近百头羊上路了。那天天气出奇地热,身上没干过,黄昏,快到岱家山了,堤下出现一汪闪着光亮的水塘。不知怎么地,这时羊不受控制了,受惊似的奔向坡下,挤在塘边喝水,不少的羊被挤到水里,我们一人看住羊,两人跳到水里救羊。像挖藕一样,我把手插进泥里,把一只只羊腿往上拔,有的陷得太深,我就沉下去,钻在羊肚子下面,一点点往上顶。当把所有的羊拢齐,一个不少时,我们都累趴下了。那天回来时,没赶到车,只有一步步往回走。快到家时,看见一排平房只有我家的还亮着灯,当我把湿漉漉的7.50元钱交给母亲时,母亲撩起衣襟在脸上擦。
再一个就是,在一次回家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没挤上公汽,一同来的都走了,天也黑了下来,正陷入慌乱时,听到刚停的车上有人叫我:小成,小成,快上来。这是一个很壮实的青年人,刚从部队回来,第一次搭伙。他一手拉住关不拢的车门,一手从人堆里伸了出来,就在车动的那一瞬间,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的身子悬了起来,一股劲带着我往人堆里钻,我终于上了车。到家那站停时,我只知道瞄着他笑,他摸着我的头也看着我笑。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牛羊加工厂旁有个植物园,一次路过,见有人卖特别香的花,我用一角钱买了一把。在那两天里,我家里从来没有这样香过。听人说这是桂花。后来,我在乡下种树,除果树外,种得最多的是桂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