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决定要聊一下绍兴。
我们所说的绍兴,其实分成广义的绍兴和狭义的绍兴。
广义的绍兴是个地级市,下辖区县有上虞、嵊州、诸暨、新昌、柯桥区、越城区。
一般狭义绍兴指的就是越城区,反正游客到了肯定去那,对外地人来说,所有既定印象里的关键词:乌篷船、三味书屋、沈园……都在那。
其实绍兴各个区县的饮食还差挺多的。
比如新昌跟嵊州的小吃都做得很好,新昌的蒸馄饨和蒸芋饺是一绝,嵊州会把豆腐裹进小笼包里……一口咬下去,又鲜又嫩,食客既想细细品尝,又因为太滑溜,不得不囫囵吞下。
诸暨有种面叫次坞打面,我一直觉得南方的面精华在浇头,面本身真的是乏善可陈,但次坞打面的面,光看照片就知道——相当劲道、Q弹爽滑。
所以事实上,真正热爱吃梅干菜、臭豆腐的,主要是越城区和邻近的柯桥。
2.
本来我是不想写这篇的,因为我对绍兴的食物没太多好印象:
它最有名的食物,都是晾晒、腌制而成的,总结一下就是:腊鸡、腊鸭、腊大肠(就是腊肉肠的意思啦),糟鸡、糟鹅、糟白鲞……
我小时候年关将近,家里的阳台上就会晾晒着很多腊鸡腊鸭,就吊着它们的脖子挂在衣架上,随着一天天的暴晒、风化,这些鸡鸭表面的颜色越来越深,渐趋黑色,我去晾衣服的时候稍不留神就会撞到,现在想起来简直是恐怖片。
当然真正的恐怖片在后面:因为这些菜可以反反复复地蒸,反反复复地上桌……也就是说,只要吃不完,我就得永远吃。
我从小就对过年毫无期待,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原因接下来讲
我本来是不敢写这么得罪家乡的东西的,但是,我发现鲁迅跟我有过同样的感慨!
他写过:
“我将来很想查一查,究竟绍兴遇着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地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专喜欢储藏干物品。有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像样;菱角是以富于水分,肉嫩而脆为特色的,也还要将它风干……”
我不得不感叹,有个不怕得罪人的名人老乡,真的是太好用了。
3.
绍兴真的是什么都能腌。
除了梅干菜腊肉这种常规操作外,最挑战外地游客的一个菜,一定是臭苋菜梗。
苋菜长得快,可以长得又高又壮,我们挑最粗壮的苋菜梗,切段后用老盐卤水腌制,等它泡到发粘、拉汁儿,就可以浇上麻油、蒸着吃了。
但它其实不是用来吃的,那个菜梗又老又硬,根本咬不动,是要轻轻咬一下,把里头的汁水、絮肉嘬出来。
我只有小时候吃过几次,被那股霉味吓退,实在是不能体会所谓“又臭又鲜”的感觉。
但周作人很喜欢,他在北京吃到臭苋菜梗,评论说有种江南的“旧雨之感”。
……有时候我觉得周作人跟胡兰成有点像的,看啥都“亦是好的”。
不过我后来觉得,绍兴人这种什么都能腌的手法,倒不一定是出于饥饿,毕竟它在宁绍平原上,不折腾都能吃饱饭。
主要是此地多雨、湿润、食物易腐,因而想出了许多种法子:晒、腌、酱……来保存它。
其实这个能看出绍兴人的一个性格特点,实用主义且计划长远。
气候让食物容易变质,他们想的不是快点吃,反而制造出了(没有防腐剂以前)几乎是可储存时间最久的食物……
4.
也有一些我觉得很好吃的绍兴菜。
晒得好的梅干菜是真的好,梅干菜蒸肉,是我觉得最最下饭的一道菜。
我小时候最讨厌吃肥肉,但即便是那时的我,也懂得梅干菜蒸肉里的肉,要选肥一点的道理。
第一遍蒸是没人愿意吃的,非要蒸到第三遍第四遍,梅干菜沾染了脂肪的荤腥,从“干柴”变得亮晶晶的,肉呢也蒸出了一汪油,这个时候两种食材才算水乳交融。
江苏人汪曾祺也说过,“鲁迅《风波》里写的蒸得乌黑的干菜很诱人”。
注意,是蒸得发黑,不知道蒸过几遍了。
这既是小农家庭的实惠经济,又体现了他们“会吃”。
还有个鲞蒸肉,这个字念作“响”,是剖开后晾干的鱼的意思。
鲞一般是海鱼做的,鱼剖杀以后,除去内脏,加适量的盐和少许的糖腌制,然后用石块或者其他重物压实了,晾晒两三天,就能吃了。
鲞是咸的,所以绍兴人会拿它配白斩鸡,或者配肉饼一块蒸,这种做法叫“鲜咸合一”,这个倒是真好吃。
还有一种叫做鲞冻肉,我奶奶的绝技,冬天,找出一个大盆来,把鲞块、五花肉块放在一起,加上酱油、桂皮等调料一直炖,然后带汤冷却,让汤汁变成胶状。
吃的时候挖一块放在米饭当中,看它配合着米饭的热气,一点点融掉。那是一种半凝固状的美味,对我来说就是冬天的味道。
5.
从我前面的描述也能看出来,绍兴菜完全不是“清淡”那一挂的,相反的,相当重口味。
绍兴方言虽然吴语片区,但真的不是你想象中的吴侬软语,很硬、很直。
事实上,出名的绍兴人,有个共同的特点:
看起来都是很硬的人……
最有名的当然是鲁迅,往前推是勾践、徐渭;同辈的有秋瑾、蔡元培,往后是马寅初……
这么说吧,这些人有个共同点,就是具有反叛精神的人,或者说,都是如果现在是微博大V,大概率会被封号的人……
绍兴特别出叛逆者,我觉得最大的原因,是绍兴真的太传统、太封建了。
俗话说“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为什么绍兴特别出孤臣逆子,主要是礼教压力太大了。
6.
我觉得鲁迅之所以是鲁迅,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生在绍兴。
一个不快乐的童年和少年,对一个作家来说,简直是宝贵的财富。
鲁迅不仅有小环境里的不快乐(家道中落),还跟绍兴(他笔下的鲁镇)太压抑了有关系。
举个最明显的例子,新文化运动里,那么多人换老婆换得毫无心理负担,还把换老婆当成进步的一部分。
胡适虽然没有换老婆,但搞外遇搞得眼花缭乱,只有鲁迅,是实实在在的为一段不快乐的婚姻付出代价的。
郁达夫和王映霞
年,他的母亲假称生病,把鲁迅从日本骗回来,塞给他一个老婆,朱安。
你不要觉得他妈妈是那种很愚昧的女性,你想,周家家道中落,他母亲守寡后还能把三个儿子都培养成才,这就很了不起。
他妈妈还喜欢看小说,而且尤其喜欢鸳鸯蝴蝶派,那种情节老套的还不要……这跟现在沉迷言情网文的妈妈们有什么区别呢?
但就是这样的妈妈,塞给了他一个朱安。
如果不要,既对不起妈妈,不守孝道;又害了朱安,她以后怎么做人?
鲁迅困在这种纠结里将近20年。他是直到年,才跟许广平在一块的。
7
绍兴真的是我觉得相当保守的城市,说得好听点就是讲规矩,说得难听点,是用规矩不声不响地害人。
直到现在,我爸妈有时候还会跟我说亲友的八卦,说谁谁谁的儿子,在挑两个姑娘,一个是华为的,年薪30万,但是呢,不稳定;另一个呢,是公务员,年薪10万,但是体制内,体面、稳定……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那俩姑娘看上他了吗?
我妈说,那人家都是爸妈聊好了,看一下,吃顿饭就定了的呀。
我大概已经长到10岁的时候,那时候也年左右了,我还能听到谁家老人为了阻碍自己的小孩离婚,去跳楼/跳河的故事。
总之,绍兴人把“门当户对”、“体面”、“秩序”这种看得比天还大。
我爸至今都对我的职业耿耿于怀,我们俩吵架,吵急了他就说“你能不能做个正常人”。
所以网上每一个山东事业编的梗,我都能感同身受。
这种氛围下,要么变成那个“秩序框架”里的人,要么,就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故乡的叛徒。
这时候又要抬出鲁迅,鲁迅对绍兴也不算太有感情:“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
他写鲁镇都是*气森森的,比如《祝福》里,怎么着都是大过年的,在他的笔下一点没有静谧、祥和的气氛,只有只有的描述:
“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
……说到祝福,不得不提到另一个点,就是绍兴特别讲迷信。
8.
绍兴人对祭祀这件事是非常郑重的。
鲁迅在祝福里写了鲁镇人一年到头的祭祀活动:
农历腊月二十三或者二十四,要送灶,这个灶就是灶王爷;
然后是漫长的祝福仪式,那时候是农历二十六到大年三十;
还写了七月十五祭祖、冬至祭祖……
其中有许多的讲究,从祭品到底摆什么,到桌子的摆放方位,甚至到这个祭拜的速度,比如有“快菩萨、慢祖宗”的说法……总之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到现在肯定简化了,但这么说吧,我小时候过年,印象最深的一个事情,就是大年三十的菜永远是凉的。
因为鸡鸭鱼肉什么的摆好以后,先敬各种神,然后敬祖先,等到我们能吃的时候,就凉透了。
我感觉绍兴人在祭祀礼仪这方面的繁琐和重视,真的是比较少见的。
我甚至去找了论文看,说绍兴原本是古越文化,是比较凶比较野的,比如讲究“好勇轻死”、“信*重祀”……有很浓重的原始宗教成分。
随着经济重心不断南移,尤其是南宋小朝廷来到了杭州,儒家文化圈的封建礼教、伦理纲常就开始介入,两者结合,于是“神灵”、“报应”、“来世”这些,变成了一个冥冥中的审判者,反而在道德礼教上比中原地区更为苛刻。
论文里讲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细节:
「再如儒家的伦理道德观以及三纲五常在这个地区推广起来,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来得激烈,因为“中庸”、“忠”、“孝”、“贞节”等观念与强悍好斗、野性十足的越人性格冲突非常大。但是,一旦越人接受了这些规范,就比其他任何地方实践得更彻底。」
9.
我小时候不觉得鲁迅怎么怎么好,这两年渐渐觉得他很好。
我觉得他是一个难得的,全须全尾的叛逆者。
之前看到许子东的一个视频,他说五四以来绝大多数的男作家,很喜欢写的一种故事模式就是,里头一个知识分子男性扮演拯救者,女性则代表被压迫被欺凌的劳苦大众。俩人一边谈恋爱,男的一边还搞价值输出。
最后女的决定要奋起反抗封建枷锁,男的很欣慰地看着她长大了~~
只有张爱玲和鲁迅打破了这个传统。张爱玲是对什么主义都抱有审慎、怀疑的态度,而鲁迅是问“革命了,然后呢?”的那个人。
他写过的唯一的恋爱小说叫《伤逝》,他讲一对自由恋爱的男女,同居了,但是理想主义者也是要吃饭的。于是女方很快陷入到琐碎的家务劳动之中,男方对她的爱情也慢慢消退,他开始躲她。
最后他提出了分手,女孩被爸爸领回家,男方回到住所,看见女孩将剩下的口粮和铜元给他聚集到一处,等于把俩人全部的资产都留给了他。
最后女孩死了。男人用忏悔的口气写下了全文。
这样的故事,哪怕在今天发微博也会万转,因为太熟悉,太典型了。
但是当年鲁迅写这个故事是很难得的。
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他意识到那个传统的分量太重了,他不信事情会有真正的变化。
后来有个科幻作家写,在这里,任何超脱飞扬的思想都会砰然坠地的,现实的引力太沉重了。
10.
虽然鲁迅没说绍兴什么好话,他甚至一度不想承认自己是绍兴人,但他显然一生都走不出绍兴的影子:
比如他不爱朱安却一直也没有跟她离婚;
比如他在北京勤勤恳恳上课写稿养一大家子的人;
比如相当的实用主义,他感兴趣的话题,都是很现实方向的……
这种特质都很绍兴。
因为绍兴在清朝盛产“师爷”,一大批科考不得意的人去给当官的做幕僚,算是文人,但又是文人中颇为“活络”的那一种,所以绍兴文人的名声一直不大好。
当年跟鲁迅打过笔仗的梁实秋,曾就鲁迅的籍贯加以讽刺,说因为他是绍兴人,便“也许先天的有一点‘刀笔吏’的素质,为文极尖酸刻薄之能事”。
不过,这毫不影响鲁迅后来成为绍兴很重要的一块招牌就是了。
比如他笔下的鲁镇原是虚构的,但是绍兴为了发展旅游业,所以硬生生地打造出了一个鲁镇景区。
不是我说,绍兴人真的颇有一些机智,把这个狂人日记里,狂人的家做成了一个*屋探险项目,里头雷鸣电闪的……
仿佛哪里不对,但把“吃人的封建礼教的地方打造成*屋”,好像也算合情合理……
不过,虽然鲁迅有一句著名的狠话,叫“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也不原谅”,但我莫名其妙觉得,他看到人为搭建的鲁镇——虽然作为文学IP它太过负面,但官方却还是竭力经营的样子——应该他不会太惊讶,还会有点想笑……这真是绍兴人会想出来的办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