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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满十三岁的张铁砣坐在小学三年级的教室里。他坐在最后一排,明显比同班的同学高出来一截。老师们走进教室,第一眼扎进来的就是人头里杵出来的那半只脑壳。
此刻,张铁砣双肘支在课桌上,听马老师讲话。马老师是他们班的算术老师,也是班主任,因此,他上课同学们的课堂纪律要好很多。马老师清瘦,花白平头,脸上的那副眼镜总是歪着,左边镜片高,右边镜片低。每次他找张铁砣谈话,张铁砣总觉得他是故意歪着脑壳看自己。
张铁砣是六年前进校读书的,那时马老师的眼镜就是歪的。这六年难道其他老师没有提醒过他?没人提醒他还能没照过镜子吗?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马老师认为脸上的这副眼镜是不能戴正的,一旦戴正了,他就不再是马老师了,而是变成另一个别的什么人。就好像张铁砣家开打铁铺的爹老子张师傅,人家找他打镰刀,他没把它打成弯口的,人家一定不要了,说那不是镰刀一样。
嗵一一,嗵一一,嗵一一,窗外传来了木槌夯土墙的声音,把张铁砣的心思从马老师的脸上引到了到操场边的夯土师傅身边。早向总下雨,学校的土围墙垮了一线。校长请了两个夯土师傅夯补围墙。昨天放学,张铁砣在工地看了一顿饭久,看着看着,就对这门手艺失去了敬意。夯土实在太简单了,两个师傅在地上和好三合土,用棺材板厚的木模夹住墙基两边,然后一个师傅用畚箕往木模里撮土,另一个师傅站在上面,用木槌一层一层地夯紧。张铁砣想,这门手艺没有机窍,和同桌王彩云在河码头上挑箩的爹老子王师傅一样,舍得出汗就可以做。不过,王师傅除了挑箩,还会一门祖传技艺,用草药治跌打损伤。张铁砣到王彩云家去过。他家屋前屋后种满了草药。王彩云教他认了一些,什么六月凌呀,打不死呀,血当归呀,好多好多。去年张师傅自己不小心,被铁坯砸伤了脚背。不到一支烟功夫,脚背就肿得像只发糕。张师傅打发张铁砣去请王师傅。王师傅给了他三天草药,有敷的,有喝的,当天晚上就止了痛。三天后,肿胀全消,张师傅又可以打铁了。
张铁砣恍惚中听到全班同学在哄笑,接着脚背上挨了王彩云重重一脚。他猛然抬头,发现眼前斜挂着两片亮晶晶的玻璃片,接着闻到了马老师带着烟臭味的鼻息。
马老师见张铁砣回过神来了,便直起身子,转身对同学们说,没事没事,是活的,活的。
马老师回到讲台拿起一张纸,叫了声,张铁砣。.
张铁砣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
马老师扬了扬手中的纸说,二分。
张铁砣这才记起,现在上的是算术期中考试讲评课。上台领了试卷,恭恭敬敬地向马老师鞠了躬,回到座位上。他瞟了一眼王彩云摊在桌上的试卷,是四分。王彩云是家里的满女,上面有三个哥哥,一家人都惯着她。她考多少分都不会挨打的。张铁砣忿忿地想,她要四分干什么!
张铁砣读小学的时候,学校执行的是五分制。全对是五分,错一点就只有四分了,三分算及格,二分比及格又差一点,一分就是全错了。张师傅免行家法的分数是四分。张铁砣读了六年小学,从没得过一次四分。当然,也不至于得一分,多在二、三分间徘徊。这样,每次考完就意味着屁股得痛几天。
所有同学领完考试卷后,马老师开始考后讲评。他先是表扬这次有进步的同学,接着表扬考得好的同学,最后开始批评考得不好的同学。马老师第一个就点了张铁砣的名。他说,张铁砣同学,对你这次考试结果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啊,说你应用题错了是文字理解能力不好,但最后那道题,很多同学都做错了,你却偏偏做对了。计算题呢,四则运算你往往乘除法对了,加减法却错了,最后答案当然错了。二位数的加减法,一年级的学生都会做,你都学六年了,有这么难吗?我只能怀疑你是故意拧着搞的!
张铁砣涨红着脸,站起来辩解说,马老师,我真不是故意这样搞的。
马老师说,那你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张铁砣想了一阵,觉得自己无法解释,就不作声了。
马老师抬手做了个叫他坐下的动作,无奈地苦笑道,我当然晓得你不会成心和自己的屁股过不去。顿了顿,又问,没考好,你爹老子会怎么责罚你?
张铁砣复站起来,大声答道,考五分不打,还免下次十板。考四分不打。四分以下每分十板。
马老师问,你这次只考二分,该打几板?
张铁砣答,二十板。
马老师啧啧了几声,问,打得痛不?
张铁砣答,痛。
马老师说,当初,你爹老子拿着一根竹篾片到学校来找我写几个字。我问写什么,他说写板子本性竹,不打书不熟。
同学们哄笑起来。
马老师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接着说,我就用毛笔写了。这句话的重点词是书熟,是家长对学生的鞭策和警醒。你爹老子并不是因为手痒才要打你的。你张铁砣倒好,回回考试都不塌场,第二天都要翘着屁股到学校来读书。你爹老子一个打铁的,一锤子下去,圆铁都要锤扁。你要是说打得不痛,*都不信!张铁砣呀张铁砣,你看你,一年级读了两次,二年级读了两次,三年级又读了两次,还有半个学期,同班同学就升四年级了,难道你还想再读一次三年级?你怎么就不努力考好点?
张铁砣嗫嚅了一阵,终于不再辩解。他发现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再接下去就是车轮子话了。他明白马老师此时并不是真要追寻什么答案,只不过是数落他这个不争气的学生罢了。那就让他数落吧。自己没考好,该。
他记得有一次,张师傅帮人打一把柴刀,火没淬好。第二天,客人提着卷了刃的柴刀找上门来。张师傅帮他整好刃口,重新淬了火。那客人因为耽误了一天功夫,从进门到出门,嘴里一直在不停地数落张师傅的手艺。张师傅平日里最听不得别人贬他的手艺,那天却一声不吭,把客人的数落连屎带尿地一口吞了。一个手艺人,把事做砸了,耽误了人家的功夫,人家没要你赔工钱,只不过是数落你几句,你哪有脸还嘴?
张铁砣一直诚恳地望着马老师,听他数落。他不是在装样子。他想,一个学生吃饭家里供着,功课老师教着,他份内的事是把书读好。他没把份内的事做好,所以马老师此时的数落和即将面临的张师傅的责打,就是他新的份内的事。
下课了,这是今天的最后一节课。马老师走出教室后,小同学们背起书包,一窝蜂地涌到张铁砣的背后,拍他屁股。拍一巴掌,喊一声,打铁!又一个拍一巴掌,喊一声,今天晚上打铁!
张铁砣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夸张地将屁股左右躲闪着,偶尔也在某个同学屁股上来一巴掌,同样喊一声,打铁!至于晚上的责打,既然是份内的事,该受的就受着。没打,他欠张师傅的,打了,就不欠张师傅的了。张铁砣此时的欢愉和轻松是真实的,因此,他的欢叫声盖过了所有的同学。
突然,张铁砣的屁股受到沉重一击。他猝不及防,身子朝前一扑,肚子顶在了桌沿上。他顺手朝后一抄。抓过来一只干干净净的黑布鞋。
是王彩云的。
王彩云一只脚立地。为了保持平衡,她像玩跳房子游戏一样,不停的跳着。额上的刘海像起飞的鸟翅膀一样,一下一下地扇着。
王彩云红着脸,说,把鞋子还我。
张铁砣一只手揉着撞痛的肚子,一只手拎着鞋,问,闹着玩哩,你怎么用脚踢?
王彩云讪笑着说,用脚痛快。我先过一次瘾,明天哪个还敢碰你的屁股?
张铁砣想了想,觉得也对,便把鞋还给了王彩云。
放学张铁砣经常和王彩云同路回家。张铁砣住正街,王彩云住河街,他们走到合庆饭店分手。张铁砣喜欢和王彩云同路回家,并不仅仅是因为同座,主要是性情相投。王彩云家四兄妹年龄相隔很整齐,每两年一个。他们在一起玩,没有代沟。王彩云和哥哥们玩多了,性格就和伢子差不多,说话行事,痛快,不扭怩。他的三个哥哥分别叫王大勇、王二勇和王三勇,在河街上的名气十分了得。邻居家被弹弓射死了鸡,被人上房踩塌了瓦,就直接往王家找,一般不会踏空。他们三兄弟绝对有一个或两个,甚至全体在案。
邻居追索上门后,王师傅必把放学回家的三个崽喊拢,呈一字形横列于前,盘查。三兄弟都是痛快人,肇事者即刻举手,不躲闪。王师傅也痛快,不多话,操起挑箩的竹杠用劲一扑,扑中哪里是哪里。肇事的崽若机灵,躲得过这一击,就转身跑开。王师傅又会像标枪手一样,抓起手中的竹杠,用劲一射,射中哪里是哪里。若两击均告落空,王师傅就会愤愤地骂一句,你这狗操的东西!这时,王彩云的娘就会把老公往屋里推,说,蠢家伙,哪有你这种骂法的!王师傅不理会,临进门还要转头追骂一句,你这狗操的东西!
至此,愤怒的爹和闯祸的崽关于这次的恩怨就两清了。
捡竹杠回来,到邻居家赔鸡或赔瓦,是做娘的事。
到晚饭时,闯祸的崽回来了,家里早已云淡风轻。一家人吃过饭后,该做作业的做作业,该洗碗的洗碗,该坐在阶矶上喝酒的坐在阶矶上喝酒,和每天这个时光的日子一模一样。
不过常在河边走,总有湿鞋时。去年放暑假的时候,王二勇背上鼓起一个包,里面的草药汁把短褂子洇出了一圈蓝紫色。今年过年后,王大勇左手的小臂折了,两块杉树皮夹着,用一块布兜住挂在颈根上。手穿不进衣,他娘把他的棉衣袖子剪开,在两边各缝上一排布带子。穿衣结带后,像花鼓戏里刘海哥的那件缀着流苏的戏服。王三勇好像没有过负伤的记录。他机灵,躲避竹杠的动作远比两个老兄迅疾和流畅。至于王彩云,那就得另当别论了。王师傅连让她站在竹杠前的机会都不会给。闯了祸,哪个老兄带她出去的就打哪个老兄,没有他的事。张铁砣想,做王师傅的崽痛快,闯了祸,现账现还。打的真打,逃的真逃,逃不掉就真挨着,几下就完事了,然后,当爹的还是轻轻松松地当他的爹,做崽的还是快快活活地做他的崽。不像他家,打了,骂了,账还了,当爹的脸上还是不轻松,让你心里觉得欠他的账一辈子也莫想还清。
2
张铁砣走在回家的路上。西斜的阳光从西正街的河码头直通通地射过来,一直射到东正街的尽头。怕晒的行人都在街两边店铺的阶矶上走着,借屋檐躲阴。张铁砣不怕晒,在街中间走。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影子在灰色的麻石条上一格一格地往前蹿着。
没有街坊和他打招呼。都晓得这个伢子闷,问他话顶多答一句,嗯。没人晓得在学校里,张铁砣也是可以和同学一起欢笑打闹的。要讲闷,张铁砣只是在回家的路上闷,回到家里望见张师傅的脸就更闷。
丁嗵,丁嗵,丁丁嗵,嗵嗵嗵嗵。前面传来打铁声。
那是张师傅和李翠芳在砧上抡锤子。张师傅是掌铗师傅,单手使六斤重的小锤。李翠芳是大锤师傅,双手使十二斤重的大锤。丁,是张师傅敲在砧上的空锤。嗵,是李翠芳砸在红坯上的实锤。小锤的空锤是引锤,引导大锤轻砸或重砸。大锤的锤头一头大,一头小。小头重砸吃铁深,大头轻砸展铁平。砧上的铁坯最后应打成什么,图样在掌铗师傅心里。大锤师傅不用操心,照着引锤的吩咐用劲就是。后面的嗵嗵嗵嗵是大小锤一起砸实锤。这就是说,小锤交代完了,下面的几锤,一起用劲就是了。
张铁砣在娘肚子里就听这种声音。听惯了,就听出这是两个声音好听的人在讲话。
小锤说,丁,轻打。
大锤说,嗵,好。
丁,轻打。
嗵,好。
丁丁,调转锤头重打。
嗵,掉头重打,好嘞!
嗵嗵嗵嗵,大小锤停止对话,各自加力,自己给自己喊着号子,嘿嘿嘿嘿!
大锤师傅李翠芳是张铁砣的后娘,比张师傅小十三岁,又正好比张铁砣大十三岁。嫁给张师傅刚刚一年。李翠芳不漂亮,但壮实,天生是给铁匠当堂客的坯子。她家是附近农村的,只会种禾栽菜做家务。初操大锤,张师傅先耐心地调教了半个月。真上砧时,心里难免紧张,有时对小锤的交代反应不及,结果就会和张师傅碰个锤对锤。每当这种声音传来,在里屋做作业的张铁砣就会暗笑,心里骂一句,蠢!操大锤要紧的是跟住小锤的节奏。没领会小锤的意图,完全可以先出一轻锤,轻锤不坏事,不能在该出锤时不出锤,更不能慢出锤。小锤领出来的节奏一乱,搞不好是要伤人的。
今年的寒假过后,李翠芳的节奏感好了。一双手就像长在了小锤上,再不要过脑壳想。张师傅想打哪,大锤就落在哪。张师傅想轻,大锤就轻,张师傅想重,大锤就重。让张师傅觉得像自己长着四只手在打铁一样。
李翠芳和张铁砣也混亲热了。李翠芳人坦诚,没有花花肠子。她有些怕张师傅,有些话不敢跟张师傅说,就跟张铁砣说。慢慢地,张铁砣不愿意跟张师傅说的话也跟李翠芳说了。一个屋里拢共三个人,张师傅跟其他两个人交流不畅,剩下的这两个人自然就交流多了。李翠芳毕竟是女人,心思细腻些。张铁砣衣裤破了,李翠芳总是第一个发现。晚上等张铁砣睡了,悄悄拿去补了,叠好放回床头。张铁砣有时心情不好,也瞒不过李翠芳,当着张师傅不问,背地里定要问出来。李翠芳管伙食,对钱有了一定的支配权,隔三差五地总会在张铁砣口袋里塞点零钱。告诉他,细伢子从小就不能占人便宜,不要随便接同学的零食吃。没忍住接了,下次一定要买零食请人家吃。这样长大了才有个男人的样子。
张铁砣常把李翠芳当自己的亲姐姐,但她确确不是姐姐,是长辈。张铁砣也不能叫他娘,他自己有娘,何况她年纪也不像他娘。从她嫁进来起,张铁砣就随张师傅叫她李翠芳。一叫她就应。久了,叫的和应的就都习惯了,要是再改口叫别的什么,李翠芳肯定不晓得是叫哪一个。
张铁砣也不叫张师傅爹。他从小没了娘,没人教他叫爹,他便随了街坊叫他张师傅。好在张师傅在正街上牛逼哄哄地做了二十多年张师傅,连自己的名字是什么都不在意了,因此也不以为忤,由崽去叫。崽一叫,他也应。
对于娘,张铁砣没有记忆。据街坊讲,她临盆的那天还在操大锤,结果把崽生在了铁砧边。张师傅就叫他铁砣。铁砧边能有什么?除了大锤小锤,就是铁砣砣了。那天,张师傅见堂客扶着锤把瘫坐在地,地上流了一滩水。他赶紧叫街坊去河码头请接生婆。等接生婆喘着粗气赶到,张铁砣已经出来了,但不会出气,脸憋成青紫色。接生婆倒提起他,拍他背,控出羊水,然后嘴对嘴吹活了他。现在街坊们还议论,说他不会读书是那时憋坏脑壳了。
张铁砣出来了,但胎盘没肯出来,娘就一直流血。接生婆先灌了中药,不行。又画符烧了灌符水,还是不行。到晚上,娘的血流完,就死了。
娘死后,张师傅带了一个徒弟,叫兴宝。兴宝先学了三年徒,又帮了三年工。第七年起,和张师傅搭伙打铁。兴宝出师就可以掌铗了,于是两人轮着操小锤。
张铁砣是跟着这两个铁匠混大的。日里看他们打铁,夜里看他们喝酒。吃饭时,给张铁砣添双筷子添只碗,由他自己盛饭自己扒。张铁砣上学后,张师傅打铁喝酒之外又多了一件事一一用竹篾片抽崽的屁股。刚开始,兴宝还去拦,结果越有人拦,张师傅下手越重。兴宝知趣,就不再管这事了。张铁砣也渐渐懂得,挨打的事靠不得天,靠不得地,自己能扛就莫要指望别人。不就是竹篾片抽屁股嘛,又抽不死人,忍一忍就过去了。到二年级时,张铁砣挨打就不再又哭又嚎了。他自己剐裤子,自己趴在板凳上。张师傅一边抽,他忍着痛心里一边数着数,不让张师傅占便宜。
兴宝和张师傅搭伙,一直搭到李翠芳进门。之后,兴宝就回衡州老家开打铁铺去了。兴宝走了。李翠芳来了,打铁铺的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只不过是操大锤的由一个男的换成了一个女的。
张铁砣回到打铁铺,里面一炉火红亮耀眼。张师傅和李翠芳正在炉前的铁砧边掌铗抡锤。他们系着早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齐胸帆布围兜,脚穿长筒雨靴,把身上所有能被火星灼到的皮肉都护严实了。炉前很热,李翠芬只穿着一件深色的短褂子。张师傅则光着膀子,裤头以上的背全露在外头,被炉火映的油光发亮。张铁砣抱着书包,屁股冲着街,蜷坐在门槛上。这其实也不能算门槛,是铺板的下槽木。一筒圆木,上面开一线二寸宽,三寸深的槽。人坐在上边,屁股会有些硌。
张铁砣听出炉前的锤声已不是单纯的配合交代,而是多出了许多内容。
丁,注意,锤飘了。
嗵,哦。
丁,怎么啦?
嗵,不晓得,只是觉得全身没劲。
丁丁,你收锤吧。
嗵,好。
大锤在红坯上软软地砸了一下,仅仅是为了节奏。然后就立在砧旁了。
张师傅将铗中业已暗了的红坯重新塞回炉中。张铁砣看出那是在打一把斧头。一端的斧柄孔已经用钢冲子冲好。现在张师傅叫停了大锤,是准备单锤在长方形铁坯的另一端,打出连接刃口的那个斜面来。
李翠芳一手解着围兜,一手已经拉动了风箱。卟一一哧,卟一一哧,风箱一响,炉中的火苗一下一下地蹿了起来。红坯的周边渐渐出现了亮白色。偶尔有几点橙色的火星飞溅出来,在铁砧的上头噼噼啪啪地炸出几朵小花。
当张师傅从炉中重新夹出已烧成亮红色的斧头坯时,李翠芳停住了拉风箱的手,用挂在颈根上的毛巾擦脸。她的短褂子已经湿得象膏药一样贴在身上。
张师傅将斧头坯放在铁砧上正反看了一下,似乎在琢磨如何下锤,接着掌铗的左臂横向张开,操锤的右臂高高扬起。张师傅的肩背处突然间变宽大了,原来浑圆的线条也长出了棱角。下锤之际,张铁砣觉得张师傅好像是被扬起的锤头扯着向上长出了一截。接着身子一挫,锤头挟风而落。嗵!一声闷响。红坯着锤处应声一矮。张师傅肩背上的线条软了,肌肉上下一抖,被炉火映得透亮的汗珠瞬间绽开。有几滴落在红坯上,腾起几缕白烟。接着,第二锤,第三锤......
张师傅单锤打铁,每一锤都砸得张铁砣血脉贲张。
回过三次炉后,张师傅铗中的斧头业已成形。小锤也越使越轻,常常是敲几锤,侧立过来瞄一眼,再敲几锤,又侧立过来瞄一眼,直至停锤。这次张师傅回炉,只将刃口插入炉火中。张铁砣知道,这次要给斧头淬火了。
李翠芳当然也知道。拉了十几下风箱,朝炉里望了眼火色,就松了手。走到门槛边坐下,撩起短褂子的下摆,一下一下地朝脸上扇风。
张师傅从炉里夹出斧头,立在炉边的水桶边,仔细观察刃口上火色的变化。终于他认为合适了,将斧头的刃口没入水中。哧啦一声,桶口升腾起一团白雾。停了一会,张师傅将整只斧头没入水中,顿时,水桶里的水像开锅一样,腾起了水花。待一切归于平静后,张师傅从桶中夹出斧头,用小锤轻敲刃口,听听声音,又在地上的铁坯上刮削了几下,似是满意了。
淬火最看铁匠技术。刃口都是嵌了钢的,钢淬火能变硬,但要掌握好火色,温度高了,刃口太硬容易崩口,温度低了,刃口软了会卷口。淬火时的火色最不好把握,稍不留神就会坏名声。连张师傅这样的好铁匠,都难免要跌几次跟头的。
放了斧头和铁铗,张师傅这才发现了坐在门槛上发懵的崽。
今天算术考完了?张师傅问张铁砣,一边用毛巾擦脸上的汗。
张铁砣一激灵,立马从张师傅的世界跌回到自己的世界。心中刚才的那份欢愉已荡然无存。
张铁砣不回答,从书包里寻出试卷,走过去放在铁砧上,说,二十板。就提着书包进屋去了。
张师傅没有看铁砧上的试卷,抱着双肘,狠狠地盯着崽若无其事离去的背影。他很生气。他生气的不光是考试成绩,主要是这个小畜生对他惩处的蔑视!
张师傅无奈地看着崽穿过小门,走进里屋。汗爬水流的脸上写满悲怆。
当张铁砣拿着换洗衣服从里屋出来时,张师傅已骑在戗刀凳上认真地在戗他那只新打出的斧头了。
李翠芳坐在门槛上择菜。见他出门,只照例嘱咐一声,莫玩久了,早点回。
张铁砣说,嗯。就走了。
已息锤封火的打铁铺的傍晚,一如往日的宁静与庸常,全然没有晚上将要来场暴雨狂风的迹象。
3
横过河街,就到了河。是湘江。这里的人偏不叫它的名字,只称呼它一个字一一河。
河边有很多码头。对着正街的是轮渡码头,一溜麻石台阶铺下河堤,有两块木跳板连接岸边的趸船。由两艘轮船在河里对开摆渡。河东的过河客上船坐满了,轮船就会呜地长嚎一声。河西的轮船不管过河客坐满或是没坐满,也会呜地回应一声。于是双方一起解缆起锚,突突突地驶向对岸。
轮渡码头的下游是货运码头。那里没有遮风挡雨的趸船,只有几十块木跳板用支架撑住,伸向河心。货船在跳板前抛锚系缆后,剩的就是王师傅他们挑箩师傅的事了。石灰、红砖、沙石、谷米、蔬菜,一担总有一百五六十斤。挑箩师傅们挑着担子要爬四五十级台阶,然后卸到停在河街上的人力板车或汽车上。
挑箩靠的是一身好气力。王师傅就有一身好气力。他每担都是二百斤出头。挑箩是计件算酬的,所以王师傅得的工钱总比别人多。
轮渡码头的上游是原木码头。上游伐下来的杉树原木,用竹缆扎成木排,由放排佬顺河漂放下了,在这里起驳上岸。原木起驳不要人工,由铁路货运站的电动绞车顺滑道拖上来,再用吊车吊到卡车上,然后接驳到城东的铁路货车上。上游漂下来的木排时多时少,于是,在码头上等待起驳的木排就成了一片面积时大时小的人工浮岛。
这里是城里大人细伢子洗澡、游水的好去处。从排上下河,水深踩不着淤泥,出水脚干净,好穿衣裤。张铁砣上了木排。排沿上尽是细伢子。天还没有热透,大人都愿意在家里洗热水澡。细伢子挂名洗澡,实际上是为了游水玩。排沿上,王二勇朝这边喊,张铁砣,过来!
张铁砣走过去,见王三勇也坐在排沿上,便问,王大勇呢?王三勇指了指水中的某只脑壳。脑壳两边的手轮换出水划着。
城里的伢子都是河排上玩大的,没人教游水。用王师傅的话说,人和畜生游水是天生的。狗有人教吗?丢到河里,自然会往岸边刨。细伢子也一样,只要他不想死,乱刨也会刨上岸。刨久了,自然就会水了。既然是在水里乱刨出来的,城里的大人细伢子下水基本都是狗刨式。依照王师傅的逻辑,狗刨式是不算什么游水技术的,它不过是人掉进水里生存本能驱使下的一种挣扎。但挣扎出经验后,人在水里淹不死了,就算懂了水性。也有人游着游着,游高级了,两只手可以出水划了,速度可以比别人快很多。但你莫看脚,脚的动作还是狗刨式的。
排上耍大的细伢子,虽然游水技术不规范,但个个水性好。水性和技术没什么关系,是人和水玩久了,熟了,水就不那么欺负人了。比如一个技术好的和一个水性好的,两人在水里都没有力气了,水性好的那个肯定会难得沉下去些。
王大勇很快就游回了排沿。他双手一撑,利索地上了排,鸟胯精光地立在他们面前。他双手先捋一把头发,一甩,抹一把脸,一甩,再屁股上一把,胯下一把,又一甩,就开始穿裤。
莫玩久了,早点回去。王大勇一边套短褂子,一边交代两个老弟。
两个老弟一起点了头。
王大勇没有看见,又加重语气,问了句,听到没有?
这次,两个老弟一起回答,听到了。
王大勇没有回头。抓起换下来的衣服。一甩一甩地走过跳板,上河堤去了。
王大勇比张铁砣大一岁,读初中一年级。他读书比张铁砣早一年,又没留过级,所以,他是王家四兄妹中唯一没有和他同过班的人。张铁砣一年级和王二勇同过班,二年级和王三勇同过班,现在又和王彩云同班。既然是弟妹的同学,王大勇也就不把张铁砣当成应该平等相处的朋友,和他说话的口气都是命令式的,像对待王二勇和王三勇一样。
王大勇在弟妹中的威信是靠实力建立起来的。读二年级的时候,张铁砣和王三勇同班。班上有个叫林黎明的男生,也是留级生,高王三勇一截。有回,不晓得什么事,两人吵起来了。结果,林黎明踢了王三勇腿把子一脚,有蛮重。王三勇没有还手,跛着脚走到教室门口,回头对林黎明说,你等着!
不久,王大勇就跟着王三勇来了。
王大勇把双臂抱在胸前,站在林黎明面前,问,你为什么打王三勇?
林黎明说,他骂了我。
王大勇问,他骂你什么了?
林黎明说,他骂我草包。
王大勇说,那好,你现在骂回去。
林黎明望了高出他一截的王大勇,不敢骂。
王大勇松开双臂,捏拢拳头,说,你不肯骂是不是?等下吃亏了,莫怪我。
林黎明只好轻声地对王三勇骂一句,草包。
话音未落,王大勇的一只拳头就到了他脸上,也蛮重的。
林黎明一个趔趄,嘴角马上就流了血。他不敢还手,就哭。
王大勇说,他骂了你,你骂回来了;你打了他,我帮他打回来了。这样公平不?
林黎明只得点头。他还是哭。
王大勇把手朝侧边张铁砣一伸,说,扯张纸把我。
张铁砣只好在自己的作业本上撕了一页把他。
王大勇将纸往林黎明手上一筑,说,自己的嘴巴自己擦去!说完就走了。
从那以后,班上的留级生和王三勇玩都留着神,不敢把他惹急了,就怕他说出那三个字一一你等着。
王大勇走了后,张铁砣就剐了裤子,和剩下的两个王家兄弟一样,鸟胯精光地坐在了排沿上,用脚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望对岸白花花的沙滩。
沙滩上也有人游水。大多是一些妹子。河东的人家要是舍得,会把一角钱给崽女,五分钱坐轮渡过去,游完了,再五分钱坐轮渡回来。城里的伢子没人愿意去沙滩游水。那里水浅,走半天水才平肚脐眼,远没有在排上游得痛快。再说,这条河也就里把路宽,他们游一个来回好玩一样。想去沙滩,随时可以去。玩完了随时可以回。
这时,夕阳已经离对岸防洪堤上的树梢不远了。光线斜劈到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弹起来,射进他们的眼睛里。他们一直眯着眼睛说话。
王二勇问,我们过河搞枇杷吃去不?
张铁砣说,枇杷只怕还没熟吧。
王三勇说,我上个礼拜就看见河街上有人卖枇杷了。
张铁砣说,那就去吧。
因为要上河滩,张铁砣起身穿上了要换洗的短裤,先下了水。王家兄弟也套上短裤跟着下了水。他们三个水性都好,硬要比的话,王二勇略差一点儿,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毕竟都是河里泡大的。他们划着排上操出来的自由泳,手臂的动作迅捷而有力。游到河心,上水一艘运货的大帆船乘风顺水,飞快地朝他们的脑壳犁过来。三人停住手臂,只用脚踩着水,等船过去。
王三勇问张铁砣,搞他一下不?
张铁砣兴奋地答道,好,搞他一下。
王三勇对王二勇说,你打望,好不?
王二勇自觉水性不如他们,就答应了。
然后,王二勇旁边的两只脑壳就不见了。
两只脑壳出水时已到了船边,换口气,又迅速地沉了下去。当再次出水时,四只手已经攀住了舵叶。
王三勇问,让它往哪边冲?
张铁砣说,冲沙滩吧。
河东码头多,冲到码头上会毁船伤人的。冲沙滩没事,船头犁进沙子里就停了,但船驾佬有得累的。他们得把前舱的货往后舱搬。待船头翘起,他们还得下水,用撑篙将船头一点一点撬离浅滩。他们如果不想下力的话,就得等来年河里发大水了。
王三勇同意了这个方案,于是从左边的舵叶下钻过来。两人用背靠着舵舱的右舱板,四只脚顶住舵叶。王三勇轻声喊,一、二、三!两人一起发力。
舵叶先是在他们的脚下僵持了一下,接着,哗地一声倒向了左舱板。
他们将船驾佬的舵柄蹬脱了手。
很快,他们就感到舵叶又在向他们这边用力靠过来。是船驾佬重新抓住了舵柄,想修正航向。不知是双手难敌四脚,还是船驾佬怕扳折了舵叶,舵叶上的力又松了。
货船在河心划了道弧线,斜着身子向河滩驶去。
听见船上有人喊,快拿撑篙来,有小畜生在下边搞*!又听到船头乒乒乓乓一阵响动,接着就听到跟在后边打望的王二勇喊,撑篙来了,走起呀!
张铁砣和王三勇对了一下眼神,就松了舵叶,一起沉入水中。等他们从水中露出头来时,船上的撑篙已经篙长莫及了。掌舵的船驾佬正用力朝左边扳舵。船反过来侧着身子,又划道弧线向河心驶去。
船尾的那个操撑篙的船驾佬扬着篙在骂,你们这几个不学好的小畜生,看老子不一篙射死你们!
撑篱是竹竿做的,一头光着,另一头是带倒钩的铁尖头,要是被它射中脑壳,肯定要开瓢的。但水里的小畜生们不怕。他们晓得他不舍得射。一只船就两根撑篙,靠码头时靠它钩拢,离码头时靠它撑开。有时在河里,对面来的船靠得近了,会船时,两只船的船头船尾会同时伸出撑篙,撑住对面的船舷,直至各自离去。
王二勇双脚踩着水,两只手在空中乱舞,喊,射呀,射呀,有胆你就射呀!
张铁砣和王三勇也跟着喊,射呀,射呀!
货船拐了弯,张铁砣他们看到那个船驾佬还站在船尾骂。但是已经听不清他骂什么了。看来刚才这一下把他们吓得不轻。
三个小畜生觉得不好玩了,便转身往西岸游去。
很快他们就上了沙滩。穿过沙滩上了河堤,却发现堤内的枇杷早就摘过了,绿油油的树叶丛里没有半丝*色。路边的守果棚也拆了。
王三勇抱怨说,我讲过的,上个礼拜河街上就有枇杷卖了。
张铁砣说,没事,我记得后面还有橘子树。橘子也蛮好吃的。
于是,三人又往橘林钻。
很快,他们又失望了,橘子还小,只有鸽子蛋大。
张铁砣说,只怕还吃不得。
王二勇说,总不能空跑一趟吧,摘!
三人一起动手,每人摘了一捧。抱在胸前回到沙滩。刚坐下,王三勇第一个开吃。他剥了一阵橘子皮,发现皮肉还长在一起,没法剥。于是,上牙齿,一咬两半,再用门牙在半个橘子的中心处刨下一块。才嚼几下,吐了,连声道,呸呸呸,酸死了,酸死了!
张铁砣说,酸就不能吃了吗?你没喝过醋吗?于是和王二勇一人咬开一只,学着王三勇的样子,用门牙刨下一块。嚼了几口,两人也吐了。不止是酸,主要是麻口。很快,张铁砣的舌头都收紧了。用手一摸嘴巴皮,感觉像隔了一层纸。他们只能学着王三勇的样子,狠命地吐口水。
沙滩没什么好玩的了,三人就下水过了河。在排上换短裤时,太阳已经落进对岸的果林后边去了。
4
张铁砣回到家里,正是晚饭时分。春末夏初,天气转热,左邻右舍图凉快,都把小桌子搬在门前的阶矶上,一家一家地围着吃饭。
张铁砣家的桌子也摆好了,已上了两碗菜,一碗辣椒炒猪头肉,一碗煎豆腐。
张师傅坐在主位上,脸冲着街,正在喝酒。他左边的椅子是李翠芳的,右边的椅子是张铁砣的。
张铁砣把换洗衣服丢进阶矶上的洗衣盆里,在自己的竹矮椅上坐下,盛了饭,也开始吃。不多久,李翠芳把最后两个菜端了出来,一碗炒菠菜,一碗蛋花汤。
张师傅家的伙食从来都比邻居家的好,一是张师傅打铁每天可以进现钱,二是他家人口少,负担轻,三是张师傅晚餐要喝酒,下酒菜不好,他会发脾气。李翠芳刚落座,忽然捂着嘴干呕了几声。她赶紧站起来走开了。
张师傅抬头看她一眼,没做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然后又埋头继续喝他的酒。
过了一阵,李翠芳出来,用饭碗盛了一小口饭,夹一筷子菠菜到屋里吃去了。
张铁砣也不做声。在张师傅面前,他从来不愿主动做声。他默默扒了三碗饭,放下筷子,回自己房里做作业去了。
做完作业就晚上八点半了。张铁砣收拾好书包,熄了灯,来到堂屋。
这是一间大而没用的房子。三张门,一张通外面的铺面,另外两张分别通张师傅和张铁砣的住房。房子靠外面的一方,放一张油漆斑驳的八仙桌,四方摆着条凳。这张桌子只有来客人时才用,平素空着。到冬天或遇雨天不能在阶矶上吃饭时,他们一家就把小桌子摆在铺面吃,反正堂屋的这张桌子是不能随便用的。不过条凳能用。张铁砣挨竹篾片的时候,就要拖出一张来,让他屁股朝上脸朝下,趴着。
八仙桌的对面,靠墙摆着一张又长又窄的案子,上面摆着一只瓦香炉。里面插着一大把香烛燃完后留下的香棍子。香炉前横陈着抽张铁砣屁股的那条竹篾片。用过好几年了,上面泛着油光。案子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两张画像。没并排挂,而是上下竖排着。下面的那张是一个比张师傅显年轻但无精打彩的方脸男人。上面的那张是一个戴着清朝官帽的瘦脸老倌子。听张师傅讲过,那是他们这一支张姓的开派祖,叫柏山公,中过举人,在外省当过同知,相当于现在的市长。下面那张是张师傅的爹老子,也就是张铁砣的爷爷,叫四满公,四乡有名的铁匠。
四满公是三十六岁上得肺痨死的。生前没有照过像,也没请人画过像。这张像是请画师托影的。也就是死人睡在棺材里,白布盖脸前,由画师脚踩棺材板两边,俯身临摹出来的。久病过世的,画师会把他脸画胖点,鼓胀过世的,画师会把他脸画瘦点,最后依着想象那双闭着的眼睛睁开后会是什么样子,画眼睛。张铁砣无数次地打量过这张画像,和张师傅并不挂像,和自己也不挂像,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家的长辈。至于那个瘦脸的老倌子就更离谱了。张师傅说,是托族人从族谱上用毛笔照着勾描下来的。张师傅虽然说得言之凿凿,但张师傅家的近亲都是方脸,而这个老倌子却是一张瘦长脸。张铁砣一直觉得这位祖宗来路不正。
张铁砣无事不会在堂屋里逗留。他不喜欢这间房。
他不喜欢这间房的原因,是不喜欢墙上挂着的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他从来没见过,当然也就不认识他们。张铁砣从来没有答应过要为他们做什么事,但是张师傅每次用竹篾片抽他的屁股,都声称他没有做好这两个人交代的事。张师傅每次打完张铁砣,都要对着墙上的两个人哭诉。听多了,张铁砣把一些零星的片段串起来,还原出这样一个故事。
四满公死的时候,张师傅十五岁,正跟师叔在外面学打铁。闻信赶回来时,四满公还剩最后一口气。他抓着张师傅的手说,我对不起柏山公啊,对不起列祖列宗啊,没有能力让你把书读下去!你要答应我,将来至少把一个崽培养读中学,读大学,读漂洋生。张师傅说,好,我答应你。四满公不松手,说,你跪下再答应我一次。张师傅就跪下,又答应了一次。四满公听真了,才松手,死了。
张铁砣挨打的逻辑就这样形成了。先是柏山公读书中了举人,当了官,耀祖荣宗了。他的后人就该理所当然地要把这颗读书的种子传续下去。传到四满公,他肯定没怎么读过书,要不就不会当铁匠。他也没能力让崽读书,要不张师傅就不会十五岁跟人学打铁。张师傅答应过四满公至少要培养一个崽当漂洋生,而他就张铁砣一个崽,所以当漂洋生的就只能是他张铁砣。当漂洋生要成绩好,而张铁砣成绩一直不好,所以他就必须要挨打。
张铁砣一直想不通,一个人答应过别人的事,应该做到,这没错。做不到,是过错,这没错。细伢子有了过错,应该挨打,这也没错。问题是他答应过张师傅要当漂洋生了吗?他答应过墙上这两个人要当漂洋生了吗?没有。没有答应就没有过错,没有过错就不应该挨打。
但每一次被责打时,张铁砣又不得不接受张师傅的打人逻辑。他一天到晚汗爬水流地打铁,赚钱供崽读书。不要崽做任何事,只求崽读好书。每门功课没求崽得五分,要四分不高吧。每差一分抽十竹篾片不多吧。崽要是怕痛,就应该认真读书呀。
张师傅打人的逻辑简单明了。差一分就是欠他的账,挨十竹篾片就是还他的钱。欠账还钱,天经地义。问题是,张铁砣为什么要欠张师傅的账呢?他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不欠张师傅的账呢?祸兜子就是墙上挂着的这两个人!
张铁砣讨厌墙上这两个人。
他们让他过得不快活。
他们让张师傅过的比他更不快活。
张铁砣把目光从墙上挪开,从八仙桌旁拖一张条凳到屋中间,然后朝着张师傅的那扇房门喊,张师傅,开始罗!
几声木拖板响起,张师傅出来了。穿一条大裆裤,一件白粗布褂子,脸上杀气重重。张师傅没有和张铁砣说话,从条案的香筒里抽出三根香,用火柴点燃,然后贴额举起,对着墙上那两个人喃喃地说着话。
张师傅完成了仪式,把香插进香炉里,顺手从案上抓起那条竹篾片。张铁砣早已自己剐了裤子,趴在条凳上了。本来,按程序张师傅此时应该朝张铁砣大喝一声,你这不听话的畜牲,趴到条凳上去!但从很早开始,张铁砣就帮他爹老子把这条程序省了。
张师傅朝凳子上的屁股骂一声,我叫你成绩不好!一竹篾片凌空而下,啪!条凳上的屁股白肉一颤,顿时就鼓出一道红肉。张师傅又骂一声,我叫你成绩不好!条凳上的屁股又多出一道红肉。
张铁砣一声不吭,双手抓住条凳的两只脚,心里数着一、二、三......
以前张师傅打崽不是这种骂法。他骂的是,我叫你不认真读书!那时张铁砣挨打还会又哭又嚎。他抗辩着,我认真读书了呀,你在屋里,又不晓得!我真的认真读书了呀!崽在学校里读书不认真,这个结论张师傅的确没法证实。那他为什么要打崽呢?是因为老师在崽的试卷上批的分数。这是事实,不要论证。张师傅打的正是这个事实。于是他就改了骂法。
八、九、十......
停!张铁砣在下面喊。
张师傅住了手,问,怎么了?
张铁砣说,你打着老子的腿把子了!
打着腿把子怎么啦,你的腿把子比屁股嫩些?
腿把子肿了我明天怎么坐,我还去上课不?
你还记得要上课呀,啪!你还记得要上课呀,啪!不过竹篾片的打击点明显上移了,没有再碰张铁砣的腿把子了。
十七、十八、十九......
停!张铁砣喊。
又怎么啦?张师傅停住手,问。
你上次抽顺了手,多抽了一下,这次应该还我那一下。
张师傅想了想,记起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便收了竹篾片。
张师傅把竹篾片放回案上,望着墙上的那两个人,先是默默落泪,接着开始哭诉,再接着,一边哭诉一边抽自己的嘴巴。他嚎着,爹啊,柏山公啊,儿孙不孝,没有教好自己的崽呀!
以前,每到这个环节,张铁砣总会搂着裤子,跑到张师傅面前跪下,箍着他的腿,哭喊着,是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改啊!直到张师傅停止抽自己的嘴巴。但事情还没完,张师傅还要张铁砣跪在墙上的这两个人面前再次认错,下保证。
后来张铁砣觉得这种仪式很无聊,就自己改了剧本。挨完打,搂着裤子直接回房,丢下张师傅一个人哭,自己抽自己的嘴巴。
此刻,张铁砣觉得眼前的这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男人十分可笑,心中对他充满了鄙夷。下午那个单手打铁,孔武高大的父亲的背影在他面前轰然坍塌。他从条凳上爬起来,搂着裤子回了房间。
他爬上床,趴在枕头上,裸露着的屁股火辣辣的,发麻发胀,疼痛倒不十分尖锐。凭他的经验,今晚上就只能这样趴着睡了,做梦都不能翻身。翻身就会痛醒。
他进房时就听见隔壁李翠芳出来了。这是她出来收场的点。出场早了,张师傅会把戏演过头,那他的屁股就惨了。出场晚了,张师傅演独角戏,没人帮他收场,会很尴尬。
好了,好了,人也打完了,消消气,消消气。李翠芳柔声地说。张铁砣知道她正在张师傅的后面箍住了他的双臂,因为外面打嘴巴的啪啪声没有了。按说凭张师傅的气力,十个李翠芳也莫想箍住他,是张师傅自己想收场,需要有人随便箍他一下。
李翠芳说,睡去睡去,明天还要开炉呢。
一阵木拖板的响过。堂屋里清静了。
几分钟后,李翠芳一手端着盐水碗,一手捏着棉花球进了张铁砣的房子。她扯亮灯,一看张铁砣那没遮没盖的屁股,吓了一跳。红肿是意料中的,上面居然还打出了三条血口子!李翠芳埋怨道,我上次就跟你讲了,莫要跟他拗着搞,你看你看,自己受罪不?
张铁砣说,我哪里跟他拗了?
李翠芳说,怎么没拗,他问你考完没有,你是怎么回他的?
张铁砣想了想先前回张师傅的话,也觉得是那句话把他惹毛的,便不做声了。
李翠芳在床边坐下,用棉花球沾了盐水帮张铁砣清洗伤口。谁知刚一沾皮肉,张铁砣屁股一闪,叫了一声,哎呦!
李翠芳说,忍着!哎呦也要搞干净,要不,发了炎就麻烦了。
李翠芳擦一下,张铁砣就哎哟一声,李翠芳擦一下,张铁砣又哎哟一声,等到把伤口清洗完,李翠芳自己都被他叫累了。她把盐水碗往桌上一顿,没好气地说,我就奇怪了,张师傅往死里抽你,你跟丢了嘴巴一样一声不吭。我轻手轻脚碰你几下,你就*喊*叫的,未必我弄的比张师傅抽的还重?
张铁砣说,这是两回事,不一样。
李翠芳问,怎么不一样了?
张铁砣说,张师傅抽我的那二十竹篾片,是我欠他的,我得忍住痛。
李翠芳问,我给你洗伤口,你为什么就不忍住痛?
张铁砣说,刚才的痛是另外加的,所以我不忍。
李翠芳说,这是什么*道理?我搞不懂。
张铁砣叹口气,说,好吧,我打个比方。假如你拿一块钱去王屠夫铺子里割一斤肉。一块钱交把他了,他只找回你两角,八角钱没有了。你心痛不?
李翠芳说,八角钱我买肉了,为什么要心痛?
张铁砣说,那好,你回到屋里,发现找回来的那两角钱没有了,丢路上了。你心痛不?
李翠芳说,当然心痛啊,两角钱买成豆腐,可以吃三餐呢。
张铁砣说,对呀,我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呀。
李翠芳真有些生气了,说,我看你这个小畜生什么都不欠,就是欠打!一脑壳歪道理,但凡有一点用在读书上,至于今天趴在枕头上跟我讲话不?那好,我也给你一块钱,割一斤肉。说着抬手就给了他屁股一巴掌。走到门口,又丢过来一句,那两角钱不用找,省得我丢了!
张铁砣惨叫起来。尽管李翠芳只是轻轻一拍,但张铁砣却感到了锥心的痛。
屁股原本打木了,现在醒了痛,真的碰不得了。
5
第二天,张铁砣去学校读书,样子很滑稽。书包带挂在颈根上,走一步,书包就在肚子上拍一下,走一步,书包又在肚子上拍一下。他翘着屁股,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不敢走快,走快了裤裆就会磨得屁股痛。
到了教室,小同学们一看他这种步伐,立马停止了追打,闪避两旁,让他过。他们晓得这个时候碰痛了他,好脾气的张铁砣也会打人的。
王彩云从书包里掏出一只装着深绿色汁水的玻璃瓶给他看,我爹老子配的红疮药。又吩咐道,把裤带解了。
张铁砣放下书包,听话地把裤带解了,趴在课桌上。
王彩云很专业地提起了他的裤腰,把裤轻轻地剐到腿把子上。张铁砣的屁股一露面,周围的同学都惊叫起来。他们从没见过打得这么烂的一只屁股!前面的同学听到惊呼,都往这边挤。很快,疗伤现场就围了一圈人。
王彩云把右手五指并拢,用瓶子往手心窝里倒了一些药水,轻轻地往张铁砣的屁股上抹。一边抹还一边吹。有几个同学想帮忙,就抄起课桌上的课本,往这只烂屁股上扇风。
这时上课钟敲响了,人圈就散了。
马老师走进教室时,同学们正在归位,桌椅板凳一顿乱响。
马老师问,怎么回事?
同学们一齐回答,张铁砣打烂屁股了!
张铁砣正准备往上搂裤子,马老师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说,慢,我看看。
马老师看到了张铁砣的烂屁股,眉头皱起来。这次他嘴里没有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马老师问王彩云,你爹老子配的药?
王彩云说,是的。
王老师又问,涂完了吗?
王彩云说,只差大腿把子了。
马老师做了个手势,说,继续继续。就回到讲台上去了。
课讲到一半,马老师见张铁砣扭来扭去地不断在凳子上换着姿势,就说,张铁砣同学,鉴于你的实际情况,这堂课老师给你一个特权,你可以坐着听课,也可以站着听课,甚至可以趴着听课,总之,只要耳朵在听课就行。
张铁砣今天确实无法保持正常的坐姿。昨晚张师傅操作失误,在他的腿把子上也抽了一竹篾片,他今天只能靠腿弯子坐凳,半趴在桌子上。他一旦坐直,手肘离开桌子,身体马上就会失去平衡。
第二节是语文课。教语文的陈老师是师范毕业刚分来的女老师,圆脸,扎两条辫子。她进教室就发现了异常一一课堂里平素杵出来的那半只脑壳没有了。她用教鞭敲了敲讲台,对搁在后排课桌上的那只脑壳说,张铁砣同学,你睡着了吗?
那只脑壳在桌子上抬高了一点,回答,没有。
陈老师说,回答老师的问题时,应该从座位上站起来。你们入学教育时没有学吗?
同学们一齐回答,学过了!
陈老师说,那好,张铁砣同学,现在请你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
张铁砣用了几次劲,始终没能站起来。他靠腿弯子坐久了,凳沿把腿弯子硌麻了,膝盖一下子没法伸直。
王彩云站起来说,陈老师,张铁砣不是在睡觉,他是屁股不能坐凳子了。
陈老师问,为什么?
王彩云还没来得及回答,全班同学又一齐嘹亮地喊道,张铁砣打烂屁股了!声音里充满了欢乐。这是一种简单的欢乐,没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陈老师走下讲台,来到张铁砣身边。
张铁砣下意识地从课桌上腾出一只手,往后一挡。
陈老师说,莫紧张,我不碰你。又问,痛吗?语气是关切的。
张铁砣低着头,不做声。
王彩云又替他回答,他屁股肿了,有三道口子,还流血。
陈老师面色凝重地站了一会,就走开了。她又用讲鞭敲了敲讲台,说,请同学们肃静,现在继续上课。
这一天六节课,上午四节,下午两节。讲台上的老师讲了什么?张铁砣根本没法听进去。他一直在努力地跟自己的屁股较劲,过了一阵摆一个姿势,过了一阵又摆一个姿势。课间他也不敢出去玩。在这个学校里,从三年级到六年级,哪个年级都有他同过班的同学。下了课,大家都喜欢追追打打地疯跑。别人不晓得他今天屁股不能碰,他出去是自己找痛。
熬完了一天的课,张铁砣等操坪里的人声静了,才和王彩云一起回家。
路上,王彩云问张铁砣,还痛不?
张铁砣说,不碰它就不会痛了。
王彩云说,我爹老子讲这药至少要抹三天,明天还是我给你抹吧,给你药也没用,你又看不见自己的屁股。
张铁砣说,那好吧。
走了一阵,王彩云又说,我爹老子讲,人的屁股不是一块死肉,里面是有经络的。没打好,会把人打瘫的。
张铁砣说,你看我瘫了吗?
王彩云说,反正我爹老子会找你爹老子打一次讲的。
张铁砣紧张了,问,要跟他讲什么?
王彩云说,不晓得。只怕是叫他打人时下手轻点吧。
张铁砣说,你爹老子打你哥哥时下手也蛮重。
王彩云说,他是气头上才打人,平素他们有讲有笑的蛮亲热。有回王三勇把爹老子的酒壶藏了,害得他找了半个钟头,他都没有生气。不像你爹老子,有气没气都打,还按刻按点打。
张铁砣没有作声。走一阵,交待说,还是叫你爹老子莫去讲,我不怕痛。
张铁砣说的是实话。挨竹篾片只是皮肉痛,打得再重,过几天就不痛了。但是,张师傅对着墙上的那两个人嚎哭、自虐,以及看自己时那充满怨*的眼神,让他心里像有一百只老鼠在咬。这种痛不能抹药,也不会像屁股一样自己慢慢地变得不痛。它总是在痛,总是在痛!有时在学校里慢慢不痛了,但一回家,看到张师傅那张脸就又痛。这件事他能让王师傅去和张师傅讲吗?就算让他去讲,他又能讲清楚吗?想到这里,张铁砣心里涌上来一阵悲凉。没错,是悲凉。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悲凉。
王彩云见张铁砣好久没说话,便侧过头来看他一眼,惊讶道,张铁砣,你哭了吗?
我没哭。张铁砣一摆头,倔强地把眼中的潮热硬生生憋了回去,说,我哭干什么!
日子过得飞快。当同学们坐在教室里听到窗外樟树上的第一声蝉鸣时,期末考试就考完了。
马老师在办公室批阅着任课班学生的期末试卷。他面前正摊着张铁砣的。这是他从一叠试卷里挑出来先看的。还是老样子,紧一紧吧,给二分,松一松吧,给个三分也说的过去。马老师摘下眼镜,揉了一阵太阳穴。当他重新戴上眼镜后,果断地在卷首批了个3字。
阅完张铁砣的试卷后,马老师放下笔。出门去找陈老师。
陈老师也在阅卷,见马老师进来,赶紧站起来打招呼。马老师有二十多年教龄了,在学校里算得上是德高望重。
马老师说,你忙,你忙,我只问一下张铁砣的语文分。
陈老师说,好像没考好哩。一边在一叠试卷里翻找。等到抽出一张来,马老师看到卷首批着一个红红的2字。
马老师叹口气说,你看你看,真没考好!过一阵,马老师用求人办事的口气和陈老师商量,张铁砣一年级读了两次,二年级读了两次,三年级又读了两次,总不好要他还读一次三年级吧。再说他爹老子打人手黑。这个你应该听过的。你看,评分的时候是不是可以适当放松一点?
陈老师苦笑一下,把试卷递给马老师,说,马老师,你帮着看看哪里可以松一下?
马老师认真地阅过试卷,指着卷尾部分说,作文可以松一下的。你看,三年级学生写了一百多字,字数不比同学的少,语句也还通顺。至于标点符号,松点,松点。
陈老师接回试卷,又仔细看一遍,最后叹口气,拿起红笔在卷首批的2字的收笔处又加上了一撇。
马老师笑了,真心地笑了。一叠连声地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也是本学年的最后一节课,是马老师的算术期末讲评和学期总结。马老师把该表扬的和该批评的同学都讲了,没有张铁砣的名字。发试卷的时候也没有叫张铁砣上去,但是最后他却叫了张铁砣的名字。
张铁砣从座位上站起来。
马老师说,回去后跟你爹老子讲一声,晚上莫外出,我要做家访。
张铁砣脸色一下变了。
马老师笑着说,坐下,坐下,莫紧张。这次期末考试,你语文算术都及格了,下学期你可以升四年级了。多努力呀!
下课钟敲响了。
操场里比往日更加喧闹,欢笑声里夹杂着阵阵尖叫。
放野马的日子开始了。
天刚断黑,马老师提着一把葵扇到张铁砣家里来了。这里的大人夏天总会提一把葵扇,白天出门遮太阳,晚上扇风赶蚊子。
看见马老师来了,在阶矶上歇凉的张师傅平素总板着的脸上堆起了殷勤的笑,又是让座又是敬烟。李翠芳赶紧从屋里泡出一杯茶。
张师傅陪着马老师坐定后,就对着李翠芳说,你回屋去。又对张铁砣说,你也回屋做作业去。
马老师笑道,今天没布置家庭作业,暑假作业嘛,以后每天做一点就是了,读了一个学期的书,今晚放松一下,找同学玩去吧。
有了马老师这句话,张铁砣就放心地走了。他先到了河边,河堤上尽是歇凉的大人,没有看见同学。他就顺着河街往南走,到王师傅家去。
河街是一条半边街,一边是房屋,一边是河堤。河街铺面少,住户多。王师傅的家生人都能找到,地坪里种满了草药,好远就能望见一蓬绿色。
王师傅正在门口的躺椅上歇凉。他一手摇着葵扇,一手抓着只小小的扁锡壶。锡壶用过很多年了,外壳黑亮黑亮的。里面装的是谷酒。王师傅不管是在家里歇憩,还是在码头出工,这把扁锡壶不是抓在手上,就是挂在腰间。他有事没事就会喝一口。不像他家张师傅,只在晚饭时才喝。王师傅比张师傅要瘦一点。虽然瘦点,但下力的男人该长的肉在他身上都长得鼓鼓的。
王师傅见张铁砣来了,就笑道,找那四个小畜生的吧。
张铁砣点了头。
王师傅说,还轮着你现在来找,老子今天散工就没见过他们的影子!他娘讲,下课回来,丢了书包就到舅舅家找老表们玩去了,晚饭都没肯在家里吃。
张铁砣说,哦。就走了。
张铁砣磨磨蹭蹭地回到家里,马老师已经走了。
张铁砣想直接回屋,被阶矶上歇凉的张师傅叫住。张师傅用葵扇敲敲身边的椅子,示意他坐过去。
这次,张师傅说话的口气是平和的,看他时的目光也没了从前的那种怨*,这反使得张铁砣有些不适。
张师傅说,你过完暑假就满十三岁了,不小了,不能一天到晚只想着玩。从明天起,你接李翠芳的大锤,跟我打铁吧。
宣布了这个决定后,张师傅端起地上的茶缸起身了。临进屋,吩咐张铁砣,把阶矶上的椅子收了,把铺板上了。
张铁砣在阶矶上发了一阵懵。马老师一次家访,难道他那两个三分的账就这样清了?
张铁砣对明天将要开始的新生活充满着憧憬:那呼呼蹿起火苗的炉火,那在铁砧上任锤头搓揉的红坯,那大小锤随性吼出来的号子,那单臂下锤时鼓胀的腰背上抖飞的汗珠......他想,以后张师傅打铁,他也打铁,张师傅养家,他也养家,他不会再欠张师傅的了。不欠张师傅的,他就和堂屋墙上的那两个人没关系了。这有几多好!
张铁砣在阶矶上发完了懵,从房里拿了木拖板,到灶屋舀了一瓢水,在阶矶上冲了脚,收了椅子,上了铺板,插好门杠,回房睡了。
这一觉,他睡得很落心。
6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翠芳就用自己的行头帮张铁砣披挂起来。张铁砣个子比李翠芳矮,帆布围兜的底边差不多垂到了脚背上,露在上面的半截人并未长开,这就夸张了下面宽围兜、大雨靴的体量。此时的张铁砣蛮像一只摆在砧边的不倒翁娃娃。李翠芳左看一眼张铁砣,右边一眼张铁砣,笑。
张铁砣也朝自己脚下看一眼,说,有什么好笑的,我又不用脚打铁!
两人升了炉,添了煤,张师傅穿一身打铁行头出来了。他对李翠芳说,你在边上看着点大锤。
李翠芳等张师傅从炉中夹出红坯,便松了风箱的拉杆,在张铁砣身边站下来。
张师傅将红坯在砧上翻了个身,正反瞄一眼,定好位之后,对张铁砣说,跟我的锤走,我打哪里,你就打哪里,我用哪头打,你就用哪头打。说完,扬臂重下一锤。
李翠芳交代张铁砣,小头。
张铁砣跟上一记重锤,嗵!
张铁砣晓得,打铁师傅带徒弟,开锤都是实锤带实锤,等徒弟熟悉了师傅打各种器物的下锤风格和出锤节奏后,才会用虚锤引实锤。只有到那时,大小锤才算是一个铁砧上赚饭吃的搭档。
张铁砣跟了张师傅十多锤,砧上的红坯呈现出规整的矩形。他心里明白,这是在打一把斧头。
张师傅将红坯夹回炉中后,张铁砣就对李翠芳说,你做你的事去,我会打。
李翠芳望了一眼张师傅。张师傅没吭声,过一阵,朝外面一摆下巴。
李翠芳就到阶矶上歇凉去了。
红坯重新夹回砧上。张师傅将一端的立面对准砧面上的圆形落料孔。右手没抄小锤,却抄起了工具堆中的那只带柄的钢冲头。张铁砣知道,这是冲斧柄孔了。
张师傅将冲头在红坯上放准位置,正待开口。大锤已在冲头上轻落一锤。冲头在红坯上站稳了。张铁砣收了锤。他知道此时张师傅要观察一下冲头的冲入位置和垂直度是否合适。等张师傅将红坯重新放好位置,张铁砣发力在冲头端重打。每一锤,冲头都会明显地朝下一挫。到第四锤,冲头大半已没入红坯中。这时,张师傅将操铗的右手一抖,红坯侧躺在了砧上。张师傅用小锤敲出了冲头,换一只带柄的钢錾比齐被冲头冲出来的废料根部。不待交待,张铁砣已轻出一锤,废料应声而落。钢錾还像刚放上去时那样,一动不动地贴在红坯上。刚才的一锤只不过是让它打了个激灵。这一锤的力道正好,轻了,要补锤,重了,钢錾就錾在砧上了,伤錾又伤砧。
接下来,斧柄孔从反面冲通,整形,嵌刃口钢,张铁砣的大锤使得行云流水。
到打刃口斜面时,张师傅觉得应该交代崽了。以前大小锤都是垂直出锤,但打斜面,小锤是由前向后出锤,对面大锤是向前出锤,操大锤的不规避,肯定会被小锤伤着脑壳。张铁砣也没待他开口,就蹲下马步,向左偏过头,等张师傅出锤了。这个动作他不但早看熟了,也懂得兴宝和李翠芳此时为什么要矮下身子偏过头。
照规矩,大锤规避小锤,小锤却不必规避大锤,所以大锤起锤不能高。起锤不高,力道大减,大锤就要加快出锤速度。要加快出锤速度,握柄端的手就要上移到柄腰,这样发力很憋屈,像抓着锤头直接往红坯上摁。
斜面成形后,张铁砣直身停锤。他柱着锤柄,觉得双臂和两股都在打颤。
张师傅用小锤对斧头坯做了最后的整形,然后夹起顺势点燃了嘴里的香烟,重新塞入炉中。要淬火了。
张师傅叼着烟,望着拉风箱的崽,心里有了感慨。实锤跟实锤不难,难的是这个小畜生第一天就对小锤打什么,怎么打,心里有了一本谱,而且跟锤的轻重拿捏得如此到位。从没有人教过他。他就是平常在旁边瞟学的。要讲他没有灵气,实在不公平。想到这里,张师傅又忿然了,这个小畜生要是把这点灵气放在读书上,何至于隔三岔五地挨打!
张铁砣趁张师傅在水桶里淬火的功夫,到门口的桌上筛了一大碗冷茶,一口气灌了下去。心里的热气散了许多,身上的汗反倒放肆冒了出来。
冷茶是李翠芳早上用老叶茶熬的。装在一只大号的粗瓷壶里,放凉了,解暑又解乏。城里下力的人家,门口都有一壶这样酽酽的冷茶。
喝完茶,张铁砣又筛了一满碗,恭恭敬敬地端给张师傅。从今天上砧起,张铁砣对张师傅已不自觉地生出一份徒弟对师傅的敬意。
张师傅接过碗,也几口灌了下了去。
然后,一块冷坯又入了炉。
一上午,张师傅爹崽打了三把斧头、一把柴刀、两把镰刀。
张铁砣歇了锤,将脑壳一甩,地上应声就甩出了一线湿印子。胸前后背都是汗珠子,攀在毫毛上一点一点地蠕动,最后攀不住了,手一松,跌到裤腰处,没了。张铁砣觉得他裤裆里都湿了。
他走到门口,灌下了今天的第四碗茶。他抬头望了望屋檐上的天。天光晃眼。一股风从檐上溜下,掠过他的肌肤,竟也凉嗖嗖的。于是,他跨出门槛,学着王师傅那些挑箩佬的样子,双手圈成喇叭形,对天哦喂一声长啸。
果然,又一股风从檐上溜下来。
哦喂一一,张铁砣身边也发出了一声长啸。
是张师傅。他双手也圈成喇叭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还夹着半截烟。
目光相遇,张师傅朝他咧嘴一笑。
张铁砣吃惊地发现,原来张师傅笑起来的时候也会和王师傅一样开心。
看还没到饭点,张师傅又进屋捡场打一把剪刀。打剪刀不值钱。不值钱的道理是不费料,不值钱的没道理是费工。剪刀的要紧处不在刃口,而在咬合面,必须打出凹面来。否则铆合后,两边刃口就会咬合不拢,别说剪布,连纸都剪不断。
打剪刀不用大锤,张铁砣只用拉风箱。红坯出炉,张铁砣停了风箱,站在砧旁看。剪刀不费料,张师傅全部用钢条打。张铁砣看他打出刀身,又把后部延展成筷子粗细的圆条,在落料孔上冲出铆接孔,最后在铁砧前面的圆锥上弯出剪刀把手。
铁砧是一块矩形的铸铁,下面伸出四只爪,被码钉固定在木桩上。木桩半截埋在地下。铁砧的特殊结构可以帮打铁匠打出各种形状的器物。铁砧的前面伸出一只圆锥,可以在上面锤打各种弧面,折出各种弧线。后面伸出来一截小平台,用来展平和折角。砧面略带弧度,便于铁匠在各个角度下锤。砧面后部的两边,各有两个大小不等的方孔和圆孔,可以配合各种冲头落料。
这只铁砧据说是四满公传给张师傅的。至于当时是他请人铸的,还是再上辈的人传下来的就搞不清了。张铁砣是看着这只铁砧长大的。怎么看他都觉得这只铁砧是只厚背的大脚鱼(当地话,称鳖)。它伸头伸尾,岔开四爪,趴在树桩上,看着前面那忽明忽暗的炉火,发呆。
中午的饭菜简单,张师傅中午不喝酒,不喝酒就不要下酒菜。
下午爹崽两个又打了四只镐头、三把锄头。五点钟收了锤。
张师傅骑在戗刀凳上,开始戗新打出来的斧头和刀。张铁砣用湿煤封了炉火,把砧边的工具捡拾整齐,又扫了地,这才脱去围兜和长筒雨靴,又剐了湿了半截的长裤,丢在阶矶上的洗衣盆里。他穿着几乎湿透的短裤,在阶矶上扇了一阵葵扇,收了汗,这才进屋拿了一条干净的短裤和一只装着半坨肥皂的粗瓷碗出来,赤脚朝着河街走去。他要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被三伏天太阳暴晒了一天的麻石街面,有蛮烫脚。张铁砣在街中间气定神闲地走着。他走的是外八字步,两只膝盖分得很开,双肩微塌,显得背有些驼。他觉得这样走路很舒服,也很符合他与张师傅同砧抡过锤的身份。
上了木排,他找了个人稀的地方,放下短裤和肥皂碗,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在三四米远的地方钻出来,掉头游回。他坐在排沿上,用肥皂从头发到脚底板抹个遍,搓出一身白沫。这次他没站起来扎猛子,而是顺排沿溜下去,沉下水,潜出去七八米才钻出来。他一边踩着水,一边用双手在头上身上一顿乱撸。撸完,三下两下划回来,双手一撑排沿,上了排。河里游水的伢子上排后的动作都是程式化的,双手捋一把头发,一甩,脸上抹一把,一甩,再屁股上一把,胯下一把,又一甩,然后穿裤。
张铁砣刚套上短裤,听王大勇在河里喊,张铁砣,就回去啊。
张铁砣说,嗯。
王大勇问,过河搞桃子吃去不?
张铁砣说,你去吧,我不得空。说完,捡起了排上的汗短裤和肥皂碗,转身朝岸上走了。
王大勇没再说话了。
一直到下了排,张铁砣觉得自己的光背脊上一直贴着王大勇那两道恼怒的目光。
张铁砣上岸后,没有沿着原木码头的台阶上河堤,而是顺着河岸往下游的轮渡码头走。轮渡码头的浅水台阶上,王彩云正和几个细妹子穿着短衣短裤在学浮水。张铁砣想过去和她打个招呼。
才走近,王彩云先喊了他,张铁砣,你伤了脚吗?
张铁砣说,我没伤脚。
王彩云说,没伤脚你怎么跛着走路?
张铁砣说,我这样走路舒服。
这时,张铁砣听到河堤上有人喊他,一看,是王师傅。王师傅坐在河堤沿上,正向他招手。
张铁砣便快步沿台阶向河堤上走。听到水里有个细妹子喊,快看,张铁砣没跛,他骗我们的!接着是一片哄笑。张铁砣没空理她们。
快到跟前了,王师傅把手掌一立,说,停。
张铁砣站住了。
王师傅说,象刚才那样走几脚给我看看。
张铁砣恢复王师傅喊他之前的步态,走了几脚,来到王师傅面前。
王师傅拍着巴掌笑道,不错不错,铁砣伢子,你这几脚掌铗师傅路走得蛮地道!
见被王师傅看破,张铁砣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王师傅拍拍身边的草地说,来,坐这里。
刚坐下,王师傅问,打了一天大锤?
张铁砣说,嗯。
王师傅又问,累不?
张铁砣说,上午有点儿累,下午好像好一些。
王师傅说,下力都一样,起势累,累着累着就累惯了。说着,从腰上扯出那只扁锡壶,拧开,对嘴喝一口,把壶递给张铁砣。
张铁砣说,我不会喝酒。
王师傅笑道,哦,忘了你是细伢子了。收回了酒壶。
王师傅一边和张铁砣讲话,眼睛一边睃着水里的那些细妹子。张铁砣看见张师傅身旁横着的那根竹杠上搭着他的汗衣裤,知道他早洗过澡了。他坐在这里,其实是守他那个还不会浮水的满女的。
于是,张铁砣告了辞,朝家里走去。
到家门口,李翠芳正在阶矶上摆饭桌。
张师傅那把椅子是空的,他肯定在屋后的墙角落里洗澡。张师傅嫌冷水洗不干净身子,三伏天也要烧水洗澡。
李翠芳看见张铁砣,隔好远就笑骂道,你看你,才打一天铁,路都不会走了!
张铁砣说,张师傅是这样走的。过一阵又说,河街打铁铺的马师傅也是这样走的。
李翠芳说,你以为他们想这样走?掌铗师傅两只手要分开用力,不岔开腿能站稳?一旦开锤,掌铗师傅眼睛得盯牢砧上,铗有铗的的动作,锤有锤的动作,分毫不能分神,他还能挺胸抬头打?你才抡一天大锤,至于这样走路吗?
张铁砣听了,也觉得不配学掌铗师傅走路了,便蹿上阶矶,将手中的汗短裤丢进洗衣盆,放下肥皂碗,在自己的竹椅上坐了。
晚餐很丰盛,一碗回锅肉,一碗炸鱼嫩子,一碗臭干子,一碗水煮苋菜。张师傅一出屋,一屁股坐在他的位子上,就往面前的酒杯里倒酒。然后,喝口酒,夹一筷子菜,喝口酒,又夹一筷子菜。
张铁砣看了张师傅一眼,说,李翠芳,给我杯子,我要喝酒。
李翠芳停下筷子,看张师傅。
张师傅没给表情。照旧喝酒夹菜。
李翠芳就到厨房拿来一只酒杯,放在张铁砣面前。给他斟了半杯酒,说,喝浅点,别呛着。
张铁砣没喝过酒,就真的浅浅喝一口。入口火辣辣的,下喉火辣辣的,到胸口就变得热乎乎的了。他长吁一口,吐出一腔秽气,顿觉的五脏六腑安泰无比。他想,酒真是个好东西,难怪王师傅每天都要抓着那把扁锡壶!
李翠芳一直望着张铁砣的脸。见他一口酒下去,眉头都没皱一下,便道,这下好了,家里有两个师傅喝酒了。我去剥几只皮蛋吧。说着起了身。
李翠芳这一向不干呕了,饭量大增,人也胖了。张铁砣想,张师傅应该带她去看过医师了吧。
接下来,张铁砣在饭桌上就放开了。张师傅喝一口酒,他就喝一口酒,张师傅夹一筷子菜,他就夹一筷子菜,张师傅的酒杯见底,他的酒杯也见底。张师傅抓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满上。刚把酒瓶放回,张铁砣伸手就把它抓起。张师傅回手把瓶颈抓住了,鼓了张铁砣一眼。张铁砣这回根本不看爹老子的眼色,用另一只手将张师傅抓酒瓶的手指头一只一只掰开。
做爹的僵持了一下,松了手。
张铁砣这回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吃过晚饭,一家三口各拿着一把葵扇,坐在阶矶上乘凉。
张铁砣将双臂挂在矮椅的竹靠背上,岔开两腿,仰望星空。此时的张铁砣并不是有什么哲思,他只是仰在椅靠背上,顺便望到了天。像种田的割下田里的最后一兜禾后,回来;放牛的赶着肚子滚圆的牛进栏后,回来;挑箩的挑着船上的最后一担货上岸后,回来,然后酒足饭饱,仰坐在阶矶上。人没亏欠一天的日子,日子也没亏欠为它累了一天的人。这时候,人就可以百事不探,摊手摊脚地仰在椅靠背上,享受。
张铁砣此刻正在一一享受。
李翠芳回屋不久,张师傅也摇着葵扇回屋,临进门还是那句吩咐,把阶矶上的的椅子收了,把铺板上了。
张铁砣正想自己的心思,没有回答。
张铁砣想,他今天过得快活!以后他就这么快乐地过:汗爬水流地打铁,痛痛快快地吃饭,然后到河里洗个澡,仰在阶矶的竹椅子上,享受。打铁养家,像张师傅一样。长大了,张铁砣当然也要成家。成家就要讨堂客,讨哪个做堂客呢?如果要张铁砣自己挑的话,他肯定挑王彩云。不是图他家红创药好,张师傅以后没有理由打他了,他也绝对不会打他自己崽女的。张铁砣是喜欢王彩云的人,喜欢和她讲话,喜欢和她同路。
再以后,张铁砣当了掌铗师傅,肯定会和张师傅分砧打铁的。王师傅会舍不得让自己的满女抡大锤的,就算王师傅舍得,他张铁砣也必定舍不得。谁来抡大锤呢?那就要带个徒弟。带谁做徒弟呢?王大勇不行,他从来没有看起过自己,怎么会拜他当师傅?王二勇也不行,他年纪只比自己小一岁,做朋友可以,当徒弟不会听自己调摆的。那就王三勇吧,他比两个老兄机灵,能学出来的。
以后,他在阶矶上歇够了凉,也会对王三勇吩咐,把阶矶上的椅子收了,把铺板上了。
还不把椅子收进来,睡觉!里屋传来张师博的一声低喝。这一声,把张铁砣的心思又喝回到了阶矶上。
张铁砣看天色确实不早了,便开始冲脚,收椅子,上门板,插门杠,回到床上。
张师傅今晚虽败了他的兴致,但是,张铁砣心里还是很快活。
7
一晃眼,张师傅爹崽合砧打铁二十多天了。终有一日,街坊们发现,打铁铺那嗵嗵嗵夯墙一样的声音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丁嗵,丁嗵.丁丁嗵,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是大小锤在红坯和铁砧上的流畅欢快的歌唱。
有了这种声音,打铁铺就有了打铁铺该有的样子。
对于张铁砣的进步,张师傅也感到惊讶。十多天前,张师傅打顺了手,不自觉中用了虚锤。张铁砣很顺畅地就跟了上来。打到现在,大锤回回能落在他心里要打的地方。张师傅又觉得自己在四只手打铁了。
张铁砣每天息锤封火,照例一手抓条短裤,一手端只肥皂碗去排上洗澡。他不再走掌铗师傅路,只是步子要比平常慢一些,有点大人的样子了。到了排上,他一般会找王家兄弟,鸟胯精光地和他们在排沿上坐着,说话。他说话比原来少了,脸上多出了几分沉稳与矜持。他没再和他们过河搞果子吃了。他只是上排洗澡。
洗完澡,张铁砣也不再逗留,带上该带走的东西,过跳板上岸。照例他会在堤沿边王师傅身旁坐一阵。
王师傅晓得他会喝酒了,所以每次自己抿一口,会顺手将扁锡壶递给张铁砣。张铁砣接过来抿一口,又递给王师傅。河堤上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不像是隔着辈分的街坊,倒像是一对共事多年的工友。他们坐在堤沿上,有时候能说一阵话,有时又不说什么话。一般酒壶在他们中间传到第三轮时,张铁砣就会懂事地起身告辞。王师傅也不客套,由他走开。
这天,张铁砣息锤封火后,拿了换洗短裤和肥皂碗,没出门,先去厨房找李翠芳。他向李翠芳要一块钱。
李翠芳说,昨天不是给了你零钱吗?
张铁砣说,我要买一瓶酒送王师傅。我每天上堤都喝他的酒。
李翠芳问,哪个王师傅?
张铁砣说,河街上挑箩的王师傅。
李翠芳啧啧道,我家铁砣是人物了,可以跟王师傅扯往来了!
王师傅在城里名声响。他医德好,给人治伤,比他经济条件好的人家,随便收几个钱,比他差的,分文不取。他家崽女多,堂客多年不外出做事,在家管崽女。他家的日子过得不比别家差,靠的就是他肩膀上的那根竹杠。这样凭力气养家的男人,街上人人敬佩。
听说要买酒送他,李翠芳立刻用围裙揩着手,到房里拿了一块钱给张铁砣。
张铁砣在街上的南货铺里买了一瓶酒。亮晶晶的瓶身上贴着漂亮标签,左看右看,蛮客气的。张铁砣将这瓶酒用短裤卷了,夹在腋下。张铁砣想,这瓶酒王师傅一定舍不得喝,会留到过年时送长辈或朋友的。管他将来送谁,反正这瓶酒是他应该送他的。现在他送了。
来到排上,王大勇三兄弟正好刚从河里上排歇憩。王二勇见他短裤里卷着个硬邦邦的东西,像一只手榴弹。便好奇地凑过来,问,什么东西?说着就要动手。张铁砣说,莫动。他说话的语调不高,但很严肃。王二勇悻悻地住了手。要是以前,张铁砣是不可能喊住他的,你不准他动,他就会开抢,但是今天,他喊住了。
洗完澡上了岸,张铁砣又用换下的短裤将这瓶酒卷了,夹着去了王师傅那里。他将酒瓶杵在王师傅胯前,说,送你的。
王师傅抓起地上的酒,转圈看了一遍,问张铁砣,拿家里的吧?
张铁砣说,我不拿家里的东西。停了停,又说,这瓶酒是我买来送你的。
王师傅又把酒看了一圈,说,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也吃不惯这种酒。
张铁砣有些生气了,说,你不要这瓶酒的话,我以后也不喝你的酒了。
王师傅鼓大了眼睛,望着张铁砣,突然大笑起来,说,你这个小崽子,看架势是要跟老子拜把子交朋友的呀,哈哈,有味有味!说着,用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草地,来,坐。
张铁砣看见王师傅把那瓶酒顺手杵在了他的竹杠旁,意思是收下了,这才放了心。
王师傅从腰间扯下扁锡壶,抿一口,递给张铁砣,感概道,铁砣伢子呀,你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呢?
张铁砣抿一口酒,又把壶递还给王师傅。他不晓得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自己并没有长大。他手掌上现在是有了一层茧子,屈起手臂,胳膊上也能鼓出两坨腱子肉,不过,他并没有长高。没有长高能算长大了吗?
又相互递了一回酒,王师傅叹道,,我屋里那三个小畜生就一世长不大。王大勇比你还大一岁哩,他现在脑壳里想的,手上做的还净是些细伢子事!
王师傅眼睛望着河。码头上的浅水台阶上早没了王彩云和那几个细妹子的身影。她们已经会游水了,可以在木排靠岸的那一片水面扑腾了。张铁砣想,现在王师傅每天坐在这里守谁呢?毫无疑问,他是在等自己。等他陪他讲讲话,相互递几轮酒。张铁砣忽然感到心里热热的。他想,等到王师傅老了,不能挑箩赚钱了,他一定会经常买酒去陪他喝的。
回家吃过晚饭,张师傅放下筷子,抄起椅旁的葵扇在腿上拍两下,对李翠芬说一句,到河街去了。
李翠芳收碗筷进厨房。张铁砣就帮着收了桌子。过一阵,李翠芳洗完碗筷出来,拖一把椅子,在张铁砣身旁坐下,问,送的酒王师傅受了?
张铁砣说,受了。
真的受了?听口气,李翠芳是不相信王师傅真会和一个细伢子扯往来。
真的受了。张铁砣说。又问李翠芳,王师傅说我一下子就长大了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跟上学期比并没有长高呀。
李翠芳笑道,我们家铁砣当然是长大了,你看过有细伢子跟大人扯往来的?往来只有大人之间才扯的。
张铁砣想想,也是。在这件事上,他是没把自己当细伢子,也没把王师傅当长辈。他是把他当朋友了。一个在一起讲讲话,递递酒的朋友。
李翠芳说,铁砣,到冬天你要当哥哥了。
张铁砣愕然了,望着李翠芳。
李翠芳拍了拍下腹说,望我干什么,这里,你弟弟!
张铁砣突然间兴奋莫名。他没有做过哥哥。讲起弟弟,他只能想到王二勇和王三勇在王大勇面前的样子。做哥哥真好!他想。
李翠芳问,弟弟生下来叫什么名字呢?
张铁砣不假思索,说,叫他二砣。
李翠芳大笑起来,说,好,就要叫他二砣!她拍着下腹,跟里面的人说,张二砣,这是你哥哥给你取的名字呦。
张铁砣很认真地对李翠芳说,弟弟长大,让他读书!
李翠芬又问,假如生出来的是妹妹呢?
张铁砣又想起了王彩云的样子,就更认真地说,是妹妹就越发要让她读书,然后你再生两个弟弟。
李翠芳笑道,蠢伢子,生这么多,你爹老子养不起呦!
张铁砣说,我帮他养。想一想,又说,我会帮他养的!
李翠芳把张铁砣的脑壳一把搂了过去。
她早已热泪盈盈。
第二天,继续升炉打铁。今天只打十二把锄头。
打铁铺一般都会把同类而不急着交货的器物集起来成批打。第一件打完,顺了手,后面的照着打,顺铗顺锤,不要再过脑壳。再说,打一种器物要用的工模具都是一样的,事先把它们捡出来,放在身边,一直用下去,无须打一件器物去工模堆里翻找一阵,打一件器物,又去翻找一阵。
张铁砣抡了二十多天的大锤,他锤下出的锄头,总有七八十把了。大锤的动作不消讲,连铁铗和小锤的动作,他也在心里过了无数遍。今天如果让他掌铗打锄头的话,他相信上得了砧。
这一天,爹崽两个手风不错,大小锤打得行云流水。下午四点多,十二把淬了火的锄头在地上码起一堆。张师傅心里高兴,说,今天不搞了,歇憩。说完,解了围兜,脱了雨靴,趿着木拖板到了阶矶上抽烟去了。封火、清场是大锤师傅的事。
张师傅抽完一根烟,听到背后的小锤响。转头一看,是张铁砣用一根废钢条在砧上打半边剪刀。他想,反正今天收工早,细伢子手痒就让他去耍吧。有了这个想法,他就转回头去,望街景,偶尔与人打个招呼。没过多久,风箱声、锤声、钢冲声在他身后交错响起,从容而老辣,不像是新手操手艺。最后他居然还听到了红坯入水的淬火声。张师傅心中暗暗吃惊,这小畜生二十多天居然瞟学到这么多!
张师傅听见的张铁砣和煤封火,清理场地,后来又看见他拿着短裤和肥皂碗出了门,这才起身到砧边察看。
那半边剪刀醒目地摆放在铁砧正中,摆明是请他过目的。
他拿起剪刀先在砧边敲敲,听声音,淬上火了。他又在旁边的铁坯上刮削了几下,硬度不错。张师傅有了兴致,把剪刀拿到外面,在亮处细察。刃口平直,把手曲线流畅,铆钉孔也冲得规整,唯一不足的是咬合面的凹槽有几锤没到位,没有接到刃口。咬合面只能靠小锤打到位,因为刃口淬火后,戗刀戗不动,磨石又磨不着。
按理说,徒弟单独掌铗能把剪刀打成这样,离出师也就不远了。张师傅拿剪刀看一阵,寻思明日回炉补几锤,留着下次打剪刀时再配半边。张师傅进屋,在材料堆前踟蹰一阵,最后,却把它丢在了废料堆的显眼处。
崽交了作业,爹给了结论。崽交作业时不说,爹给结论时也不说。就这样。
张铁砣的情绪好像没有受到影响。
大小锤仍是日日在铁砧上欢唱。
终有一日,砧上的声音发生了变化。那天离张铁砣学校开学的日子刚好差十天。
他们在打一把柴刀。大小锤一起打实锤的时候,大锤不再听小锤的引导,一锤打在小锤要下锤的地方。张师傅不敢乱节奏,只好在大锤该下锤的地方补一锤。
张铁砣又在小锤第二锤下锤处打一锤,嗵!
丁,干什么?张师傅被逼得出了虚锤。
嗵,我晓得小锤在哪里下锤。
丁,晓得又怎样?
嗵,我要学掌铗。
丁,不行!
嗵,我要!
丁丁,收锤!
两人同时收了锤。张师傅喊了一声,李翠芳!
正在门口择菜的李翠芳赶紧跑进来。
张师傅指着张铁砣对李翠芳说,接了他的锤。
张铁砣柱着锤柄,气咻咻地瞪着他爹。
爹崽两个像两只斗架的鸡公。
张师傅又对李翠芳喊一声,接了他的锤!
李翠芳伸手去接锤柄,张铁砣只好松了手。
张师傅对张铁砣说,把行头脱下来,给她。
张铁砣解了围兜,脱了雨靴,冲到阶矶上去了。
接下来,张翠芳抡大锤和张师傅一起打完了那把柴刀。
晚饭后,在阶矶上歇凉,张师傅对张铁砣说,当初是马老师劝我让你暑假劳动劳动,磨磨性子的。这下好了,磨来磨去,更不想读书了!又说,从明天起,你不要上砧了。要开学了,把暑假作业加紧补齐。
此后三人无话,偶尔有葵扇拍打大腿的声音。张师傅的烟头在幽暗中明明灭灭。
好容易熬到张师傅走了,李翠芳把椅子挪到张铁砣旁,低声劝道,铁砣,爹老子不让打,不打就是了。
张铁砣不做声。
李翠芳说,你爹老子也是为你好。
张铁砣不做声,心里说,他想的好,又不是我要的好。
李翠芳叹口气,说,其实你爹老子也不容易。
张铁砣还是不做声,心里说,什么不容易,我又不是没打过铁!
李翠芳还想说什么,张铁砣却说,李翠芳你睡去吧,莫管我。
李翠芳站起来望了张铁砣一阵,叹了口气,进屋去了。
张铁砣把双臂挂在竹椅靠背上,仰着身子,看天。天上没有一颗星子,黑的。他晓得他的这段痛快的日子过完了,就像马老师在黑板上写算式,写满了,用粉笔刷横着擦一遍,又竖着擦一遍,擦得一字不留。一切又要重新写过。他坐得有些困了,但一直赖着不想回屋。为什么呢?他最后想清白了,他是不想回屋时过那间堂屋。
他不想看见墙上那两个人!
8
开学了。张铁砣随班升了四年级。
日子还是象三年级时那样过着。
张铁砣满了十三岁,性格有些变了。他不再和班上的小同学打闹耍笑。课间时,碰上过去的老同学撩他,他也不跟着起兴,笑一笑就走开。同学们都说张铁砣现在一点儿都不好玩了。
但王彩云还是跟他玩。放了学,他们还是同路回家。同路时,他们还像原先一样讲话。
每天傍晚,他还是去排上洗澡。他跟以前一样了,只带换洗短裤,不再端着肥皂碗。不打铁,身上没有了煤屑油污,白天的汗渍,往河里扎几个猛子就干净了。
开学后,王师傅来堤沿上坐的时候少了。偶尔来,张铁砣在排上看到,就会下排到他身边坐一坐。不过,他再也不肯接他的扁锡壶了。不是他不想和王师傅亲近,而是他觉得他现在不打铁,又是读书伢子了,读书伢子是没有资格跟挑箩师傅扯往来的。王师傅大器,不见怪,递过几次不接,便不再递他。自己一个人喝。
转眼间又是期中考试。试卷发下来毫无意外,张铁砣语文二分,算术三分。
放学后,张铁砣和王彩云同路回家。王彩云说,我明天会记得给你带红创药的。
张铁砣说,你以后不要带了。
王彩云问,你爹老子不打你了么?
张铁砣说,他打我,我还会由着他打么?过一阵,补一句,我长大了!
王彩云望一眼张铁砣。张铁砣个子没长高,,但脸上的神气却俨然有了大人的样子,于是说,好吧。她也觉得张铁砣明天不再需要红创药了。
这天,他们一直走到河街的轮渡码头才分手。王彩云走了后,张铁砣在堤沿上王师傅经常坐的那个地方坐下来。自从开学以后,他两个月没痛快过了,心里憋得难过。今天他想由着性子做一件让自已痛快的事。做细伢子百事得听大人调摆,但他张铁砣不是细伢子,他大人了!
昨夜一场秋雨。今天尽管是晴天,风却已经有些凉意了。一入秋,大人们都不下河,在家里洗热水澡了。而细伢子玩水,一般要玩到毛衣上身才尽兴。他们没有大人怕冷。此刻,上游木排的排沿上已经坐着五六个鸟胯精光的背影。河面上还有十来只脑壳在沉浮。
王师傅还是没有来。他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于是,张铁砣顺着河岸上了木排。那几个坐在排沿上的伢子里,没有王家兄弟。
张铁砣对着河里喊,王二勇!
排上的伢子们说,王二勇今天没来。
张铁砣又对着河里喊,王三勇!
排上的伢子们又说,王三勇今天也没来。
张铁砣没喊王大勇。他和王大勇没有跟那两个老弟随便。再讲,两个老弟没来,王大勇也不会一个人来的。
张铁砣就哪个也不喊了。他心里对自己说,一个人下河去,游两个来回!
这个念头一闪,张铁砣就踩脱布鞋,丢了书包,剐尽衣服,冲到排沿就势一个猛子扎下了河。
这个猛子扎出去好远!他从水里露出头来,把头发一甩,甩出一圈亮晶晶的水珠子,在金色的夕照里耀眼地一闪,又落回水中。
排沿上的伢子们一齐喝彩。
他踩着水,抹一把脸,朝排沿上的伢子们呲牙一笑,就朝对岸划去。
他划水的动作依然是那么迅捷,而抡过大锤的手臂比以前更加强壮有力。
哗一一,哗一一,每划出一臂,他身体就会向前蹿出一截。
哗一一,哗一一,在他身旁和身后,牵出一长线白色的浪花。
痛快呀!他想。
没划几下,张铁砣就划到了在河里玩水的伢子们中间。
有玩水的伢子喊,张铁砣,搞到橘子,分我一个。
张铁砣说,我不去搞橘子。
玩水的伢子问,不搞橘子,你游过去干嘛?
张铁砣说,我只是游过去。
玩水的伢子一起笑了,朝他喊,张铁砣你今天是发蠢气么?
哗一一,哗一一,张铁砣用力划着水,心里说,老子不是发蠢气,老子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哗一一,哗一一,每划出一臂,张铁砣都能感到水流急速地从他的胸脯、小腹、大腿滑过,把他心里淤积了很久的郁闷一点一点地冲刷干净。
过瘾啊!他踩着水,转身挥手,冲着河里的脑壳们大吼一声。
这一声吼得舒服!
脑壳们在浪丛中沉浮嬉闹,没人听到。
哗一一,哗一一,张铁砣酣畅无比地朝西岸划去。
七八分钟后,张铁砣已游过了河的中线,距离西岸沙滩白色的水线越来越近了。突然,张铁砣的身体出现了状况一一他左脚抽筋了!剧烈的疼痛从他的左脚心迅速传遍全身。他的左腿向胸部蜷曲过来。他只好在水中翻身成仰姿,用右手抓住左脚前掌使劲朝后扳,以减轻疼痛。幸得他水性不错,靠右腿和左手在水下保持住了平衡,没有沉下去。他无法前进,只能随着河水缓缓的朝下游漂去。
疼痛还是一阵接一阵地袭来,痛得他几乎不能在水面放平身子了。他呛了几口水。
绝望中,他发现从上游下来的那条帆船顺中流的航道驶近,离他只有七八十米距离了。于是,他挥起划水的左手朝它大喊,我抽筋了,过来帮我!
失去平衡,他身体迅速下沉。等到他重新浮出水面,平衡住身体,发现帆船不但无视他的呼救,而且一个船驾佬还操起一支撑篙,飞快地跑到船尾,在舵舱周边一下一下地戳着。他认定水中的那个大喊大叫的小畜生是在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好让水下的同伴得手。
船舷从张铁砣的视线中匀速滑过,根本没扳舵或收帆放锚的迹象。
张铁砣撑不住了,终于喊出了那句将令他难堪一辈子的话,救命啊!
当他再次浮出水面时,帆船只留给了他一只屁股的剪影。
张铁砣明白了,没有哪艘船会往木排周边的小畜生身边靠。这些年,往来的船驾佬都被他们搞虚了胆。
河东水里的人脑壳成了一些或隐或现的小黑点,隔远了,想喊也喊不应,喊应了也过不来。河西的沙滩上了无人迹。他如果要活命,就只能自己救自己。他定了定神,把扳左脚掌的右手换成左手,开始侧泳。他费尽全身的气力,游了三四分钟,觉得沙滩的水线离他好像没近多少。
疼痛一阵强似一阵地袭来。他的小腹出现了痉挛,手脚的动作渐渐失调,最后变成了一种挣扎。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扳脚掌的左手,现在两只手都在压水,努力地想把脑壳伸出水面。他的眼里一会儿闪出炫目的蓝天,一会儿闪出浅*色的水景。渐渐地,蓝天不再出现,浅*的水景里不断有气泡生成,大的,小的,旋转,上升......疼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悄悄地离开了他的身体,代之而来的是一种充盈身心的愉悦。
漂浮中,他依稀发现身子下方有一只浅*色的大脚鱼。好大好大,比学校跳远的沙池都大。大脚鱼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飘下去用脚够它,它就沉下去一点;他收起脚,大脚鱼就跟着脚浮上来。他觉得很好玩,就不停地用脚去够,够。突然间,他一脚踩实了大脚鱼的厚背。
他站直了身子。
轰隆一声,炫目的蓝天朝他当头砸了下来。
他一只脚已经站在了沙滩上!
河水齐着他的胸部。他开始拼命的咳嗽,清水和涎水从他的鼻孔、嘴里不断地往下流。他的鼻孔里充满了放鞭炮时散发出来的那种硫磺味。剧烈的疼痛,倾刻间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右脚立在沙滩上,左手重新扳起左脚掌,右手在流水中划着,保持平衡。没多久,他的气息慢慢从容了。
意识重新回到他的脑壳里。
突然间,张铁砣嚎啕大哭起来。爆发出的哭声里夹杂着阵阵尖啸。这种声音很奇怪,张铁砣自己也从没听到过。这哭声显得很没皮没脸,但张铁砣不想止住,他也止不住。
他这才感到了恐惧。一种穿心穿肺的恐惧。
哭了好久,张铁砣平静下来,开始上岸。他左手还是扳着左脚掌,深吸一口气,埋下头,右脚一蹬,在水里飘出一段,然后团身曲腿,换口气,再一蹬,直到胸脯擦着了沙粒。他侧身匍匐着爬过水线。
他坐在温热的沙滩上,用双手在左腿的腿肚子上又搓又捶。腿肚子没有知觉,里面硬得象塞了一只铁砣砣。他不会治抽筋,只能哪里痛,哪里硬,就搓哪里,捶哪里。渐渐地,他把蜷曲的膝盖压直了,然后双手抓住左脚的脚掌,用力向后一扳。一股热流从大腿根部直贯脚掌心。疼痛顷刻消失。左腿恢复了知觉。
张铁砣痛出了一身大汗,往后一倒,在沙滩上摆出一个大字,长出了一口气。
太阳要落山了,堤外果林的树影正顺着沙滩向他悄无声息地爬过来。一阵风从堤上滑下,掠过他裸露的肌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周身爆出一层鸡皮坨。他身下的沙地却是温热的。于是,他坐起来用热沙为自己堆了个枕头,然后用身体两边的热沙埋住双腿。躺下,再埋肚子、胸脯、肩膀。沙粒们把太阳留给它们的余热,都无私的给了张铁砣。它们捂出了他身上的最后一丝寒气。不一会,张铁砣觉得周身沁出了一层毛毛汗。他惬意极了。
张铁砣寻不到自己的身子了。它藏在了一堆沙子里。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张师傅带他去爷爷的坟上烧纸钱。烧完纸钱,磕三个头就走。张铁砣问,不是说看爷爷的吗,爷爷呢?
张师傅说,在这一堆土下面。我们已经看过了。
张铁砣后来很久未想通,爷爷在下面是怎么出气的?
现在张铁砣身子在沙堆下面,虽然还可以出气,但想想就有了后怕。他要是在水里够那只大脚鱼时,够啊够啊,永远也没够着,那会怎么样?
那他就死了。
死一个人原来这样容易!
他一夜不回,张师傅肯定会寻。今天在排上玩过水的伢子会告诉他,张铁砣脱得鸟胯精光地过河去了。张师傅又会过河来寻。寻不到,他会请下湾的打鱼佬用钩网从下游顺沙滩往上游钩。要是钩起来了,他会把他埋在山上。如果钩不起来,他会把他放在排上的衣服、布鞋,或者连同书包,一起埋到山上。埋完了会在坟堆上扑一只畚箕。这里的大人认为细伢子没成年死了,都是前世的冤家来阳世讨债的,用一只畚箕隔着,就不能再来阳世讨债了。
前年,他三年级的同学张天宝在河里浸死了,也是下湾的打鱼佬驾船钩起来的。他娘哭了几个月,现在讲他,还哭。但街上的人很快就不再提他了。为什么不提了呢?因为你在排上碰不到他了,你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也碰不到他了,新课任老师拿花名册点名时也不会喊到他了,也就是说,张天宝没有了。死了。
要是人世上没有了他会怎样呢?张铁砣试着想。
张师傅埋了他后,会在堂屋里挂着的那两个人跟前嚎哭一场,然后,每天打铁。偶尔想起会咒一声讨债*,继续打铁。
李翠芳会哭几场的。到穿棉衣的时候,她就不会再哭了。那时她有张二砣了。她以后再提起他,肯定在哄张二砣的时候。她会捏着嗓子学细伢子的腔调,二砣二砣,你怎么叫张二砣呀?那是你哥哥取的。你哥哥叫张铁砣。她讲张铁砣这三个字时,语气平淡得象是讲书上的某位古人。
王师傅呢,可能还会到河堤上去坐几次,拿着扁锡壶喝酒,望河里的流水。去几次就不会再去了。他有自己的崽女,犯不着把一个别人家的细伢子总挂在心上。
王彩云应该是不会哭的。她和他一样,不爱哭。可是她放学回家的路上肯定会想起他。她会难过,低着头走路,不和人打招呼。
马老师呢,上课走进教室,看见他的空座位,肯定会难过一下,但重新调整了座位后,马老师就会慢慢不记得他了。
至于王家兄弟,一个礼拜,只要在学校,在排上没有看到他张铁砣,就不会再提他了,就象他不再提张天宝了一样。
这就是说,人世上没有了张铁砣,只不过是少了个人,大家还是照样过大家的日子。就象阶矶上跑着的那一线蚂蚁子,你从中拈出来一只,缺口马上就被填满。谁也不在乎少了的那一只。你再用扫把扫去它一截,一眨眼,队伍又接上了。谁也不在乎少了的那很多只。
死,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张铁砣庆幸自己还能活着,还能出气,还能望见天上的月亮,还能感知身上砂粒的温度。
人能活着几多好!
终于,经历过生死的张铁砣睡着了,十三岁的脸上居然有了些沧桑之色。他两边的眼角各挂着一颗泪珠,晶莹剔透,不干,也不掉......
9
张铁砣再也没有回正街了。对于正街来说,他没有了。死了。
第二天一早,李翠芳抱着张铁砣昨天剐在排上的那堆衣裤,坐在阶矶上哭。街坊们围了一大圈,有人在里面陪着哭,有人在外面叹气,隔着人墙陪着哭。
张师傅一黑早就到下湾请了钩网。他们从下游十里开始往上拖网,没有钩到。张师傅又要他们从十五里外往上拖,还是没有钩到。张师傅还想往再远一点的地方下网。两只鱼划子上的打鱼佬都劝他,张师傅,你真的莫糟塌钱了。秋天水浅流慢,丢片树叶子在河里,一晚也飘不出十里的!
张师傅就打发人到下游的各个码头贴寻尸告白,自己则带着李翠芳到张铁砣的舅舅姨妈家、伯伯姑妈家找了个遍,甚至还找到了衡州兴宝家。
张铁砣始终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个礼拜后,张师傅的打铁铺里又传来了丁嗵,丁嗵,丁丁嗵的打铁声。
两个礼拜后,马老师给班上的同学调整了座位。王彩云和另一个男生成了同座。
一年后,张师傅的打铁铺门口多了一只坐栏,里面坐着肉坨坨的张二砣。张二砣比他哥哥讨喜,但同样不吵事。看一阵屋里打铁的人,又看一阵街上过路的人,一边看,一边在坐栏里手舞足蹈地欢叫。
不过,街上还是有人念起张铁砣的。
那天,王师傅和王彩云坐在堤沿上。望着木排上一群鸟胯精光的细伢子,王师傅突然把手里的扁锡壶往地上一杵,叹口气道,可惜铁砣一个好伢子了!
王彩云说,可惜什么,张铁砣没有死好啵。
王师傅问,你看见他了?
王彩云说,要看见干什么?张铁砣要是变了*肯定会托梦给我的。过一阵,补一句,我从没有梦见过他。
(原载《中国作家》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