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剑桥大学毕业的英国女孩FushiaDunlop(扶霞·邓洛普)来到了四川,她在重庆第一次吃到了花椒。她在当时的日记里写道:“菜里全都放了一种我觉得特别难吃的调料,吃着就像八角、香茅和辣椒混了很多在一起,味道很重,我嘴都麻木了,味道真是受不了。”
她当时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日后会深深爱上川菜,并为它写了不止一本书。
年,扶霞获得英国文化教育协会奖学金,在川大交流学习一年。之后她进入四川烹饪高等专科学校学了3个月的专业厨艺,成为该校的第一位外国学生。从此,扶霞跟随自己的胃口和嘴巴,成了中国美食的传播大使,写了一系列有关中国美食的书,中国文化与事物的密不可分,在她笔下体现得淋漓尽致。
大周末这次推荐的《鱼翅与花椒》,最近刚出了简体中文版,翻译这本书的译者何雨珈也是位川妹子,定居成都多年。她说,翻译这本书“实在是我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份工作……每一个字都好像沾染着最亲切的人间烟火气。(我)也从一个外国友人的文字中,增添了对故乡的了解与爱。”
以下内容,均节选自这本书。
“举箸思吾蜀”
——跟随便哪个中国人提起成都,他们的第一反应几乎肯定是“川菜很辣”。去四川的路上,很多旅行的人都会收到一句警告:“你怕不怕辣?”但是再过一会儿,他们多半会露出快乐的笑容陷入回忆中,絮絮叨叨着那里的菜有多好吃。“举箸思吾蜀,”宋代诗人陆游如此感叹道。“食在中国,味在四川。”这句话可谓当代美食家们的口头禅。
九十年代中期,成都的外国人还挺少,留学生的总人数大概也就一百二左右。除了我们以外,就只剩下些美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外教和救援人员。还有个很神秘的生意人,来自秘鲁。
学校里那四十来个日本学生特别爱抱团,很排外。我们呢,英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蒙古人、俄罗斯人、埃塞俄比亚人、波兰人、约旦人、老挝人、加纳人、德国人、丹麦人、加拿大人和美国人,就彼此热热闹闹地生活在一起。
在(四川)大学的侧门边就有个菜市场,满满当当的全是应季生鲜。水盆里,鱼儿跳跃、鳝鱼蠕动;笼子里,鸭子和鸡都在强烈地抗议;大大的竹垫子上堆放着各种各样的蔬菜水果,藤藤菜、竹笋、蒜薹和苦瓜。还有特定季节才能吃到的,比如苋菜、枇杷和椿芽,也就是香椿树柔软的新叶子。有个摊子上卖的是不同种类的豆腐。手工编织的竹筐子沉甸甸地装着农产品,农民坐在筐子后面的小凳子上,等着拿老式的手提秤称好斤两,然后拿算盘算价钱。
每天,成都的人们都在这样的市场里买菜。那时候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超市。我经常在那个市场遇见大学里的某位老师在人群中挨挨挤挤,自行车的篮子装得满满的,什么大葱啊、豆芽啊、菠菜啊、生姜啊,还有现杀的鱼装在塑料袋里,从车把上垂下来,还在扭动。
很快我就把那些小摊贩都认熟了。那个眯眯眼的太婆,总爱穿一身白色的工装裤,坐在一袋袋、一罐罐调味料之间:血红的干辣椒,有的是整个的,有的磨成了辣椒粉;还有暗粉色的花椒。
那个卖花人长得挺帅,穿着精干的深色西装,舒服地瘫在小小的竹椅中,靠着砖墙,安稳地沉睡着,周围是玫瑰与康乃馨的美丽花海。要是有人来买花,轻轻地把他唤醒,他就眨呀眨地睁开眼,露出天性善良的微笑,点燃一支烟,拿了钱,递给客人一束五彩缤纷的花。
完美的花椒
——四川的花椒,又称蜀椒、川椒、巴椒,作为本土香料,它早在胡椒顺着那迂回曲折的丝绸之路进入中国之前,就开始使用了。花椒相当于香料世界的“跳跳糖”。要是猝不及防与它初次邂逅,也许会惊慌失措,这还算比较婉转的说法了。
有一次,我在牛津的年度饮食座谈会上给一个陌生人尝了花椒,没有提前打招呼,结果他以为我想下*害他,从那以后再也没搭理过我。其实我应该更小心才对,不能忘了年我去重庆时第一次体验花椒的情景。“菜里全都放了一种我觉得特别难吃的调料,”我当时在日记里写道,“吃着就像八角、香茅和辣椒混了很多在一起,味道很重,我嘴都麻木了,味道真是受不了。我就只喝了汤,吃了米饭,其他菜都没怎么碰。”
现在读到这些,我脸上都会泛起微笑,因为更为温柔的成都菜已经让我对花椒上了瘾。而且要把这香料介绍给对它并不熟悉的人,我也制定了更好的策略。核心是心理准备——(“您坐得舒服吗?那我来解释一下……”),一定要让对方准确遵循你的指导。“把这颗花椒子放进嘴里,先放在嘴前端咬个两三次,然后马上吐出来!不要一直嚼一直嚼,想着怎么没什么味道,等有味道了你就受不了了(麻酥酥的刺痛感差不多要十秒左右才会浮现)。现在坐好了,等着!”这种更温柔的办法比较容易赢得人心,再加上那种野性而新奇的感觉,我见证了很多朋友臣服于花椒的魅力。
四川省的花椒,最好的还要数西南山区的偏远小县汉源;而汉源县的花椒,最好的又来自小镇清溪,那里的花椒有着特别奢侈的香味。就连清溪镇内,花椒也有等级之分。要是想得到金字塔尖般完美的花椒,你只能买从清溪镇外不远的建黎乡牛市坡的树上采摘的。曾经,这里的花椒是送到皇宫的贡品,到现在当地人还将其称为“清溪贡椒”。
菜市场的鲜血
——我到成都不久,一位浑身闪烁着母性光辉的中年妇女邀请我去她的兔肉餐馆吃午饭,在那里我遭遇了最严重的“文化冲击”。“到馆子头来看一哈。”这是她的要求。一进门,我们午饭的主要食材还在屋子的角落里吃着莴笋叶子,小嘴儿快速地动着,可爱极了。
下面的文字节选自我的日记,是那天在厨房旁观的时候写下的:
打兔头,使其晕厥。
将后腿绑好,倒挂。
割喉。
立刻剥皮。
拿切肉刀使劲砍成小块……
从活物到上桌不到十分钟。
我还没从刚才看到的残酷一幕中回过神来,就被带进餐厅,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兔肉。我一点也不想吃。但是李嬢嬢带着强烈的自豪期待地望着我,那恳切中充满了热心与慷慨,我只好动了筷子。
我去过很多中国的菜市场了。一开始,那种残酷和血腥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人们似乎对生命完全漠不关心,剖鱼就跟削土豆皮一样稀松平常;活剥兔子皮的时候还能悠闲地抽支烟;给一只还没反应过来的鸭子割喉放血,一边还跟朋友插科打诨。他们不会在动物下锅或者上桌之前早早地弄死,而是直接开始准备这个食材,任其在这过程中死去。
单说那个卖*鳝的摊子吧,就总是在一片血泊之中。一条条*鳝有着闪亮的外皮,是那种深深的灰绿色;它们细如手指,一米左右的长度,在大水盆里像蛇一样盘踞着。要卖就要剖,剖*鳝倒是挺简单的,就是又脏又血腥。小贩坐在矮矮的木凳子上,嘴上叼着烟,抓住一条*鳝的脖子,也不管这小生灵如何地拼命挣扎跳动,就把*鳝头往他双膝之间竖起来的一根木头钉的尖上一钉(发出“嘎吱”一声)。
烟还是叼在嘴上,他拿过一把脏兮兮的小刀,把这抽搐的东西从脖子一直剖到尾巴,刮掉一堆血淋淋、乱糟糟的内脏,直接扔进下面一个桶里。有时候一些内脏还是会飞溅到地上。最后,他把*鳝剁成几节,头和尾巴丢掉,血呼呼的身体放进另一个塑料袋里。“必须吃新鲜的,”朋友冯锐说,“一个小时不处理,味道就不好了。”
和所有优秀的中国大厨一样,冯锐坚持使用最新鲜的食材,而且他要去菜市场亲自挑选。所以我跟着他去买菜,并且开始意识到,要是我真的要认真学习中国料理,那就必须习惯于“屠杀”。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菜市场的鲜血。我坚持让小贩当着我的面杀鱼和鸡,这样才知道都是新鲜的;卖*鳝的当着我的面对午饭食材展开残忍大屠杀,我也是一脸无动于衷。
虽然中国人对动物的态度一直让我困扰,但至少是诚实的。在英国,一顿肉食为主的聚餐,死亡的腥臭就像秘而不宣的罪恶,被掩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背后。人们都是在超市买安全卫生的肉食,动物们在养殖场经历悲凉痛苦的短暂一生后惨遭杀害,这样的情景没人看得到。而在中国,你能看到肉食到底是怎么来的、意味着什么,真是无处躲藏。你睁大眼睛亲眼看着,然后选择吃掉。
四川烹专
——这个班有将近五十个学生,大多数同学都是二十出头或将近二十岁的四川男生,只有两个女生。我不仅仅是这个班唯一的外国人,也是大多数同学人生中头一遭见到的外国人。一开始,身边有个老外同学,大家不免显得惊愕慌张。不过,大多数人都逐渐习惯了我的存在。
课间休息的时候,烹饪学校的走廊上全是年轻小伙子们,都带着能杀人的锋利菜刀,满不在乎地悬在手上。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这样的场景。一开始,我还是欧洲人的思维,觉得菜刀能制造血腥的杀人案,是神经病和黑社会的职业杀手喝醉了会拿着到处发疯的凶器。
后来我才开始真正去欣赏它:原来笨重的菜刀也能用出很多花样,做非常细致的活。很快,我也随身带着一把菜刀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就和同学们一样,在学校院子里巨大的磨刀石上磨我的菜刀,保持其锋利光鲜。
中国厨房里的菜刀倒也不是屠夫用的那种刀。的确,也有很重的斩骨刀,用来砍猪骨、宰鸡鸭等。可是中国人日常用的“菜刀”竟然出乎意料地轻盈机巧,既能切碎小小的葱头,也能处理大块的肉。从肌肉强壮的大厨到羸弱的老太太,人人都用这种菜刀。一把轻巧的菜刀,几乎能完成厨房里的一切任务,从切藕丁到给很小的一块姜削皮。
菜刀不仅是用来切菜的。翻个面,比较钝的刀背就可以用来捶肉,捶得松松的,好做成肉圆子。这是很花时间的,但做出来的肉酱相当爽口又诱人。木把手的头可以作为槌杵,把花椒放在小盅里研磨成粉。刀的两面和菜板配合,可以用来拍没削皮的姜,让姜汁渗出,为汤或卤汁增添风味。最棒的是,刀面可以当铲子,菜板上有什么东西都可以铲起来,丢到锅里。
在中国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烹饪“学徒”之后,我的词汇量可能是中国所有留学生中最奇异的。我写得出某种很奇怪的菌类的名字,或者猪肉的古语;认得出某种元宝饺或者富有弹性的鱿鱼丸子的专用名,这让中国的专业厨师们都很吃惊。但是有些特别常用的词我却不会写,比如“银行账户”、“害羞”、“网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