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来到长江边,“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诗句自己会性急地蹦了出来。但是,我今天不是为江水这莹莹的蓝而来,而是为自己的少年味道约会而来。
长江三峡两岸的沙地,是三峡中最丰腴的土地,只要有人撒一把种子,几个月之后就会有丰厚的粮食作为回报。即使没有人撒种,只要有春风春雨,沙地里的野菜自己就会疯长。能给少年的我们留下味道的有地米菜、茴香、*花苗等,它们都可以走上餐桌入味,而只有灰苋菜才会被家乡人认为“正宗”。灰苋菜其实同其它野菜一样在沙地里生长,味道也具有野菜的苦涩,但是因为它的颜色和植株,似乎更接近菜地里种植的苋菜,便被家里的大人们认作了“正宗”。每年的春季,在田间里的蔬菜缺少的时候,灰苋菜就成了我们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味道。年少的我们,从灰苋菜的“地位”认证上,就开始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是应该有“身份”的。
我就是冲着有“身份”的灰苋菜而来的。
朝阳投射在灰苋菜植株的露珠上,晶莹地透亮着。在阳光的折射下,灰苋菜叶片和茎秆上紫中透出的红,闪烁着迷离的光晕,给我以穿越内心的暖。我几乎找不到自己如此钟爱这种紫色的任何理由,但是我只要看到这样的颜色,就会俯下身子,痴迷地凝视着她,心里油然而生不可抑制的感动和亲近。在我的注视下,露珠有些羞涩地躲闪着走失了,我也猛然记起今天是为灰苋菜而来的。我伸出手去,准备把最大的一株灰苋菜的嫩茎掐掉,却又不能不把手收了回来,在春风中风姿绰约的灰苋菜,让我不能不问自己,难道我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一定要摧残灰苋菜娇嫩的生命吗?
我把身子直起来,在朝阳中缓慢地走动起来。野草和灰苋菜的露珠依附到了我的鞋子和裤腿上面,借着早春二月的寒气,让我打起了寒噤。突然间我居然想到了那个很有悲剧色彩的故事:在一道山梁上,一个放羊的孩子蜷着身子坐在阳光下,有人问他在干啥,他回答说放羊。那人又问,放羊干啥?他说赚钱。问他赚钱干啥?他说娶老婆。问他娶老婆干啥?回答是生娃。生娃了又干啥?他说放羊……如果我们只是在这样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游走,生命的意义几乎就没有了意义。也就是与此同时,那首在鄂西山地十分有名的“五句子歌”在我的耳边响起来:“岩上一树花,山都映红哒。蜜蜂不来采,蝴蝶不来爬,空开一树花。”沙地上的灰苋菜,年年岁岁如此鲜美地嫩着又老去,同山岩上热烈开放的花一样,虽热开得红火却没有欣赏着,岂不是“空开一树花”吗?
没有人欣赏品尝的野菜,只能是四季中的过客,如同没有起伏的人生,只能一辈又一辈放羊生娃一样,仅仅只有一个过程。于是我把腰弯下去,向那些对我满怀期待的灰苋菜致敬,然后我掐下了第一茎水淋淋的灰苋菜。红嘟嘟的紫色,瞬间就纠缠到我的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上了,除了颜色之外,还有质感很强的粉末也粘附到我的手指上了。轻轻揉搓一下手指,突然间觉得就是这样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少年时光回到了我的眼前。记忆中,那时候所有的山都是青的,水都是绿的,物质生活虽然不像现在这样琳琅满目,但是所有的野菜几乎随手掐一片都可以生吃。正在想着的时候,有一个声音飘了过来:“您采这些野菜难道是去吃的吗?”我回答说,那是当然的呀!那个善良的声音接着说,最好别吃这些东西,现在污染太可怕了!
我直起腰,仔细看了过去,是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妇女,很慈祥友善。我笑着说,非常感谢您的提醒。但是您看看现在的长江水,多么绿多么清亮呀,您再看看这沙滩,过去到处堆积着漂浮物甚至腐臭的东西,现在却是沙子细腻洁净,野菜葱茏碧绿,人行步道蜿蜒其间,给人宁静安逸的祥和。我把一茎刚掐的灰苋菜举给那位妇女看,上面除了露珠,没有一星半点灰尘和杂质,只有灰苋菜羞怯而纯净的娇嫩。妇女认真端详了一会儿说,是啊,这里没有农药没有化肥,有的只是长江沉积下来的养分,还有春雨的滋润,还真是纯天然无污染的最佳食品。她说,我也来采一点儿回家试试吧。
河滩上,于是多了一个采野菜的人,也多了一个对当下的环境改善有了信心的人。很多晨练的人围了过来,年岁大一些的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或少年的时光,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和故乡里那些远去了的亲人;年轻的人也过来看看稀奇,有的问这个能吃?也有的说,现在街上的菜不用花很多钱都可以买,有这个必要节约这几个小钱吗?这样的问题我是无法回答的,只能在青年人诧异的目光里弯下腰去,选择我中意的灰苋菜,虔诚地掐下一茎,再掐一茎。我知道自己掐下的不是一茎又一茎的灰苋菜,而是我自己对社会变化的认知和赞同,对生活的记忆和珍惜,对岁月的缅怀和尊重。
太阳温暖地照耀着我和我的灰苋菜,近两个小时的劳动,我的收获用“满满”来形容完全恰如其分。很多“观摩者”似乎也为我的收获高兴,但是也有人好心地问我,这么多这么好的野菜,你要吃多久才可以吃完呀?我开心地笑了,告诉大家,今天采摘野菜的过程,让我感觉到,吃还是不吃或者怎么吃,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就像我们的人生,就像那些山岩上的花,河滩上的灰苋菜一样,没有波澜,没有欣赏,存在着的意义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