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此时,皆清净明洁
编者按兆南老师是小编尊敬的一位作家,她用自己的语言构筑了一个世界,和风徐来,清净明洁,结实而倔强。
有一些朋友说,他们已经很少读长文了,是的,那些喧嚣的文字,即便很短也让人厌倦,有些长文从心而出,静静流淌,就足以让人惭愧。
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研究员、文学评论家马季先生在序言里说:“《天时谱》以二十四节气为主线,讲述人与时空的关系,人与土地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由此而追寻中国人生存的本意……现实中的兆南不善言辞,却习惯了在文字中丈量世情人心。这一点让人十分感佩,这也是我读完《天时谱》之后最深的感触。”
欣闻兆南老师的新作《天时谱》已经复印,急急向她讨来几篇,让《尽色视界》的读者们先睹为快!
《清明》(节选)
文字原创/兆南
这一天,我们与他们同在,不同世。
在那个世界里,风刮不动,时间定格,没有寒来暑往,鸟鸣虫声,季节静止。为了他们,在书写这个节气时,请允许我忘记公历、时辰、天况、气温、风向、PM2.5值。这些数据对于我们是生活在场的见证,对他们已不公平,他们在那一个世界里,规定好了自己的节令,永远从人类的季节中解脱,升华。
清明的雨从来隔不断去上坟人的脚步。麦田空隙的部分被坟茔填补,作为法定假日,这一天让现世的人把奔忙的脚步停下来,走向祖坟,走向自己的血脉之地。
路上的车子一辆接一辆,田边的坟圆上干干净净无一根杂草,有碑的无碑的坟头上都扣上一个碗状的土碗。麦子还没有扬花,刚刚从苞里抽出穗,穗在梦中喊疼,喊徘徊在他乡的游子们回家看看。冥纸灰燃尽,地上一摊银色的灰。
母亲的娘家家族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舅舅走的当夜,母亲哭诉:我从今以后成了孤儿。母亲的心疼痛到了极点,多少个夜晚思念亲哥在世时的点点滴滴,兄妹俩与外婆相依为命的岁月。
母亲老得已无力独自去给父母、兄嫂上坟。每年的这一天,我和哥带着白发苍苍的母亲去三十里外的分界沈巷上坟。焚烧的锡箔早在一个月前母亲就折好,每一张锡泊都被她干枯粗糙的手摸了又摸,好像当年摸着她父母亲和哥哥的手。
外公三十八岁就在枪林弹雨中走了,一颗子弹射进外公的耳后,在额前开出一朵硕大的血绒花,那年母亲才八岁,舅舅十四岁。
外公的无数个忌日,成为母亲的疼痛日,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是风雨飘摇的。舅母因病盛年去世,外婆最后活得像神仙,近九十岁还学会了抽烟解闷,打发苍老的时光。
母亲的父母兄嫂葬在门口的麦地里,我们在每年的清明这天都来扫墓,遇到雨天时,我们不让母亲下田,跨过齐腰的麦地,打着雨伞,点燃锡箔,帮家里的每个人跪拜,在坟前祈祷。
回家的路上,母亲会神情恍惚很久,昏昏沉沉靠在我怀里像个孩子。她说以前每年的清明前后都能梦到外公,现在老得不会做梦了,真的恨自己。
海*的妈今年正月初三刚满坟,一晃她走了都四年了,坟上的草铲了几遍了。她留下两个破碎的家,三个孩子在尘世中饱受丧亲之苦。清明前后,我总是梦见她,而看不见她的苍白的脸,她在弱水之中飘着,那么年轻就走了,心更苦。
如果说*魄显灵的话,从前我不信,现在不得不相信*灵之说,更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就像母亲曾经在外公的忌日这夜,要和隔世的外公说上一夜的话。这些夜晚真真切切梦见她了,她不放心孩子们。
我终是没辜负她的重托,在她弥留之际,抓住儿子的手放在我的掌心,临终托孤。这些年自己是如何的如履薄冰,担着天大的责任抚养这个孤苦的孩子,梦里都希望她能保佑孩子。
孩子生来就是这世上的小菩萨,他们的纯真之心就是般若的上苍把他们交给自己,丝毫不敢怠慢他们,是他们成全了自己,成全了这个世界,像一颗颗珠子散落在人间,在不同的地方发出光亮。好在,海*已经长大成人,这些年在磕磕碰碰中成长,那个再也看不见的母亲总是在他心口上。
清明的坟茔上,海*瘦高的身体投向母亲的坟茔,再妩媚的春光都无法燃起他心中的火苗,这个孩子的眼神从母亲离开后,便很少有光亮。
小辉的妈睡在地底下整整三十年了,小辉三十岁,一个人孤身在南京、无锡、上海等地飘着,因为母亲不在,没有根,不断换着工作,经常忙得来不及给妈妈上坟。
小辉爸在亲人的坟前烧纸,坟前的一棵连理树耸入云天,喜鹊在树冠上做了一个不小的窝。住在树上的喜鹊一定有一只是小辉的妈妈变的,她站在高枝上的云端里看她的孩子们是胖了,瘦了。
这棵树成为整个村庄的地标,长长的影子印在油菜地上。这个世界到最后其实一无所有,除了那些曾经飘荡在村庄深处的影子。如果我们不常来故乡给这些远去的亲人们上坟,怎知道天是那么宽,地是那么广,露珠是那么明亮,稻草垛是那么的宁静,而我们有一天终将回到这里。
家族里的人都聚齐了,比春节还要隆重些。清明敬祖宗得包饺子,吃了清明的饺子,寓意是在尘世中行走的人们都要健健康康,而地底下的人呢,不知他们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是否也安康。人世冷暖,只有自知。
家族里一位九十七岁高龄的姑奶奶,也被请过来吃饺子。这个家族里的同姓长辈全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她无儿无女,成了五保户,由一个远房的侄子偶尔去看看她,送点吃食。她没有田,门口有巴掌大的一块自留地,长点蔬菜。因为走不动路,还因为她根本不认识钱,所以她从来没去买过一次肉食。
三姑奶奶常年吃素,清瘦且精神。在九十岁的时候,她还能看得见洗菜,后来眼睛和耳朵先向这个世界告别,眼白内障,耳聋掉了,看不见,也听不见。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三姑奶奶的喉咙里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像一只鸽子在叫。
远房的二哥说,三姑奶奶的前世莫非是一只鸽子,医院检查过,心肺功能比一般人还要好,只是眼睛和耳朵不灵光,别人说话她听不见,她说话的声音却很大,因为她生怕别人听不见她在说话。
偶尔她还会搭别人的腔,家族人都怀疑她返老还童了不成,活得越发像个佛陀。大家宁愿把她当佛祖供着,吃的、穿的不断地给她送去,把能供养她当成自己是在积德行善。
家族里的人说,去庙里敬一个不会说话的菩萨,不如去敬三姑奶奶这个活佛。
午饭后,带着孩子们走向麦地踏青。影子像个小人跟着身体跳跃。清明的麦地,轻得如同一张绿色的纸,而人生就是一张纸,生下来的时候一片空白,等涂满了各种各样的颜色后,人也就要离世了。
当一星火苗在这张纸的角上点燃,所有的前尘往事都灰飞烟灭。人生在世,争来争去,最终就是这薄薄的一张纸片。谁离开谁地球都一样转动,无论怎样伟大的时代,再怎么伟大的人物,最终留给这世界的只是一张纸和一个影子。
我不知道自己老了后是否能够返乡,埋葬进这片广大的土地上,与土地上的万灵汇合。现代文明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孩子,被框架的教育模式洗脑,他们对乡村的隔膜已深,容易对传统文化漠视及对长辈们曲解。
每年清明返乡,母亲和婆婆多少天前就开始忙碌,准备一大堆祭祀的东西和全家人的吃食,把我睡的床洗得干干净净,在太阳底下暴晒,等我坐在床上的时候,还能闻到棉被上太阳的味道。
婆婆生四子,三十六岁守寡,后又白发人送走一位壮年的黑发人,又帮黑发人带大一群孩子。为了照顾好这些孩子们,她常年侧着身子睡觉,以至于背后一侧的骨头杵出来,如今像一把尖刀立在后背上。
婆婆待我如亲生,她把半亩田里收上来的成果悉数捧给我,门前的一块空地上长满了各种菜,都是为了我们准备的。每次回乡,塞几张薄薄的票子给她,她还得推辞一番,说我们的孩子还小,开销太大。
纵然如此,心总是不安,她在土地上,汗一把,雨一把,背着如刀的背脊在太阳底下劳作,年年回乡,她把我们当神供着,自己何德何能接受她的供养。收割之时,我回乡帮她割蚕豆秆,手割破了也不敢说,怕她疼。她在村里人面前把我夸出十几里地。
面对土地上的人,面对一粒米、一粒豆子、一棵草,所有离开土地不种田的人,是需要羞愧的。特别是在清明这样的日子里,地上和地下的祖辈们,所有四体不勤,不懂得农事的人,都需要向他们下跪。
清明节是油菜花的海洋,油菜花只为清明而开,远去的至亲们就住在油菜的花蕊里,口吐芬芳。孩子问:油菜花落尽后是什么样子?今天学校只放半天假,我火速带两个孩子离开小镇,奔向麦田和油菜地,置身花海中,我让孩子自己去看油菜花落尽后的真相。
我们在田埂上不停地走,看到草垛忍不住停下来倚在上面,在村庄看见草垛,如同找到一座靠山,莫名其妙会感到温暖,眼热心跳,忍不住要仰躺在草垛上,面向天空。
麦子抽出来的穗上许多小米粒大的花,那是古老的麦子于天地间完成生命与生命的交接;一大捧一大捧的油菜荚尚嫩,孩子把嫩楚楚的脸靠在上面,闻菜荚的味道。这花何曾不是孩子自己。
我们在小辉妈的坟茔前走过,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托起另一个生命,却忘记照顾好自己。想必小辉妈化作鸟坐在树上望着我和孩子们,她是欣慰的。领着孩子们从坟茔——地上的另一个家出发,向麦田深处走去,带他们认识田埂上的一草一木,告诉他们草木的故事,如同向他们介绍亲戚们的故事一样。
春天的草木容光焕发,芦竹才露尖角,草垛底上冒出鹅*的嫩芽尖,一只土狗(虫子)从腐草中钻出来,正好被孩子瞧见。孩子说,在教室里也曾见过这种土狗。
我们在小河边找到许多的草药,鱼腥草、车前子、白茅草、野蒿、蒲公英……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草药,但它们都能救活人的命。这些长在地里的草药,根深叶茂。孩子们第一次听说草药的名字,蹲下来凝视良久。
地上走的人、草、猫狗和地下沉睡的人都是清明的孩子,共同接受清明地气的熏陶。
坐在教室里的孩子从来接不到地气,今天终于知道油菜花落尽后的油菜是什么样子,蚕豆花落尽露出猫爪子(蚕豆结籽时,当地人叫猫爪子,因小巧得像猫的爪子),蚕豆枝头这时候要掐掉,否则往上空长吸收营养,会影响了果实。麦子就要扬花,香菜花像白色的伞一样打开,豌豆花是紫色的,梦幻般的颜色,白萝卜花也开了。
清明让一切明朗起来,所有的东西都是原生态。孩子们总是问我:吃的东西是从哪儿长出来的?他们问这话的时候,我的心有些微微的忧伤。这时候的西红柿、嫩*瓜、紫茄子、丝瓜等等,这些都是逆天反其道长出来的大棚植物。
这些温室中长出来的食物与教室里培养出来的孩子一样,不经风雨,不见阳光,脆弱得很。到哪里寻找野生的原始食物去?除了荒原上的野草,没有一样可食的植物是按照节令生长的,它们像现代的孩子一样,出名要趁早。孩子们看到的野蒿,野菜,野马苋菜,地里的土豆才发芽,想吃还早,自然生长的西红柿,离开花尚早。
我们这个速生的时代,速生出来的考试成绩,能让孩子们曾经纯洁的心灵保持多久?才上一二年级的孩子,哪一门成绩只要低于九十分,就要被老师吓得去补他们的课,他们在课堂上不讲的课,留到补课时再讲,孩子们的分数当然难以能提高。教书育人的大事是最做不得假的,如若不然,会撼动国之根基。那些靠暂时补课速生出来的高分,哪来根基,等有朝一日走上社会时,大部分被束之高阁。太多的速生让我们与物之间的温情早已缺失。速生的知识,速生的作文,包括教育他们的老师们,也是速生合成的。
沙叶新说,人人尊敬的知识分子,从未像今天这样不像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最大的痛苦是被迫说假话,知识分子的本能是求真,但现代的知识分子一旦依附权势,势必奴颜媚骨,真正的知识分子已经边缘化,但仍应该有使命、立场、义务,仍应有天职,绝不能坠为传声筒、软骨头、墙头草和说谎的帮凶。
知识分子缺少独立自由的精神,在事实是非面前装聋作哑,等于行凶。都说知识分子是社会的灯塔,用良知守望最后的底线,独立与自由的思想丧失殆尽,当他们成为匍匐在权力的裙摆下,成为精致的争食利己主义者。
真正的知识分子,如露天野生长出来的蔬菜,已不多见,成片的蔬菜大棚随处都是,现在能吃到野生菜是件幸福的事。学校的书本和教育是人为的,书本里的许多知识都远离了大自然。
老师在教他们写作文时,其中有一句:“到春天的果园里采摘果实……”只要种过田的人,哪怕他不识字,也知道春天是播种的季节,花才开,芽才发,哪来果子?所以,不能怪现代的学生们不会写作文,他们的想象空间被阉割掉了。他们到哪里去寻找有关春天的词语去?植物和人一样,本应在大自然中成长,现在的植物大都是高科技种植,农药、化肥、水态的速生营养液速成,看似粉嫩光鲜,下锅一炒,全现了原形,吃到嘴里,一没营养,二没嚼头,烂乎乎的,一点蔬菜的味道也没有。
一个人无关年龄大小,越早获得融入自然的能力,将越早得到大自然的恩惠,越能尽早与大自然融合,其得到自然中的力量越迅速些。
清明,不能只作为节气去理解,更在于心清,身清明,与欲望的节制相关联。在清明前后选择辟谷,源自谷物的清气穿透五脏六腑,有一股清流在体内升腾不息,静静地流向远方,浊气消失。
清气,又是草木之气,缘于天地,离草木越近,获得的清气将越多。获得清气的人,离世俗远,不慕浮华,安于乐道。
圆满,只是向往,生命本来是残缺不全的,清明即是圆满,也是残缺,今天在新散文观察文学群里看到一句话:“生命里,缺了一角,又缺了一角,那些逝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正以一种让我们疼痛的方式相聚。”圆缺自古便是一脉相传。
清明,是一个永远让人疼痛,也让人向往的节气,它高风亮节,万花盛开,所有关于生命、亲情的东西亘古不变。
清明前一个月,有点空闲就得叠纸元宝,我也参与叠,并教会孩子们叠,得叠几篓筐,不能有破损,每个角都要周正。
生命在时光中被磨损得缺了一角又一角,那些逝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正以一种让我们疼痛的方式相聚。这些纸元宝千万要叠叠好。离开家乡许多年,两位母亲每年清明都要向我重复一遍清明节的这些规矩。
连城里人都知道清明节是大节,大得不比年小。春节可以不回来,但清明不行。
母亲说,清明到,麦叫叫。小的时候不懂,麦是怎么会叫的?等到自己有了后代,才清楚麦为什么会叫,麦叫的音调与孩子叫妈的声音一模一样,才知道母亲说的不是玩笑话,是清明给了自己一份向苍天厚土去表白的心,不仅是纪念逝者的日子,也是我们好日子的开始。清明和麦子、油菜、蚕豆、桃花、杏花、梨花联系在一起,怎不生欢喜心。
当一丛蘑菇从一棵连理树的洞里跑出来,来上坟的人心中悲喜交集:莫非是地下的人在地下有灵,用地底下的灵气催生出这活鲜鲜的食物,不早也不迟,捧出地底下的一份热情,哪怕活着的人无法看得见,但一样能用心意会到。坟茔前面是一大块湖桑田,每棵湖桑根上有七到八根枝,枝上娩出的绿叶子,像一朵朵绿色的绢花缠绕在青枝上,敲响春天列车的钟,也敲醒沉睡在大地深处的*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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