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汪迷”的阅读笔记(二)
《舌尖上的中国》热播后,有人留言,要是汪曾祺在就好了,请他担任此片总顾问,那该多好啊!确实,正如金庸先生所言,汪老是“满口噙香中国味的作家”,即便是萝卜、蒌蒿、荠菜、茨菇等这些普通的菜蔬,在汪老笔都下充满魅力,让人读后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一篇《萝卜》,从汪曾祺家乡的杨花萝卜写起,然后写到江南人选萝卜、吃萝卜,写北京人的水萝卜片汆羊肉汤,写北方人卖萝卜、品萝卜,最后还写到了国外……跨越了地域,超越了时空,汪老将其几十年来对萝卜的记忆、念想和情愫都汇聚到了这篇小品文中,令人读来趣味盎然、情思绵长。让人特别感动的是,在写家乡的杨花萝卜时,汪老充满了自豪之情,“萝卜丝与细切的海蛰皮同拌,在我的家乡是上酒席的,与香干拌荠菜、盐水虾、松花蛋同为凉碟。”而在写张家口这个他曾经劳动改造的地方时,“和我一起收萝卜的农业工人起出一个萝卜,看一看,不怎么样的,随手就扔进了大堆。一看,这个不错,往地下一扔,叭嚓,裂成了几瓣,行!于是各拿一块啃起来,甜,脆,多汁,难可名状。”有的也只是收获的喜悦与生吃萝卜的快乐。
在这篇文章中,汪老说他曾亲自动手做过干贝烧萝卜,这正好与《自得其乐》一文中的说法相互映衬。原来,台湾女作家陈怡真到北京来,指名要汪老做一回饭。汪老做了几个菜,其中一个就是干贝烧小萝卜,“我知道台湾没有‘杨花萝卜’(只有白萝卜)。那几天正是北京小萝卜长得最足最嫩的时候。这个菜连自己吃了都很诧异:味道鲜甜如此!”汪老说,“粗菜细做”,是制家常菜不二法门,这道“干贝烧小萝卜”无疑是其饮食理论的最佳实践。
在《老头儿汪曾祺》一书中,汪曾祺的女儿汪朝讲述了另一件关于萝卜的故事。汪朝的同事到家里来,汪老在厨房忙活了半天,端出一盘蜂蜜小萝卜来。萝卜削了皮,切成滚刀块,上面插了牙签。结果汪朝的同事一个都没吃。汪朝抱怨说,还不如削几个苹果,小萝卜也太不值钱了。汪老回答说,“苹果有什么意思,这个多雅。”萝卜本平常,但削了皮,切成滚刀块,加上蜂蜜,上面再插上牙签,那就变得“雅”起来了,而这个“雅”字,恰好道出了汪曾祺对待美食、对待生活的态度。
在汪曾祺的笔下,蒌蒿也是一个“雅”物。小说《大淖记事》中,汪老用工笔式的语言,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春初水暖蒌蒿图,使人入迷:“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汪老在书页下方还加了一条注:“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后来,汪老在《故乡的食物》中说,“我的小说注文中所说的‘极清香’,很不具体。嗅觉和味觉是很难比方,无法具体的。昔人以为荔枝味似软枣,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我所谓‘清香’,即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这是实话,并非故作玄言。”学生时代读这段话,对汪老所谓“新涨的春水的气味”难以理解,后来,随着岁月的增加,慢慢的感受到,对远离家乡40多年的汪老而言,乡味是难以抹去的记忆,这“新涨的春水的气味”分明就是汪老无边的乡愁。
在小说《金冬心》中,“蒌蒿”换了一个别样的出场方式,“铁大人听说有河豚,忙说,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得有蒌蒿才配称啊。程忙说有。素炒蒌蒿苔,素炒紫芽姜……铁大人连说,这样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铁大人听到河豚,随口吟出一诗,不为表现自己对菜肴的在意,只是要在名流显贵面前显摆高雅。他还将菜单让金冬心过目,金当然明白这是铁的虚情假意,回答也极机巧圆滑“‘一箪食,一瓢饮’,农一介寒士,无可无不可的”,这是冬心先生对自己角色的极为清晰的定位。两人的对话,非常简洁,但仔细品品,又非常雅致,读来十分有趣。
蒌蒿本是寻常物,但汪老对此倾注了特殊感情,甚至还曾就蒌的读音、蒌蒿与蒿的关系等做了详细考究。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些看上去很学究的考证,让人读后丝毫感觉不到在“掉书袋”,反而充满趣味。在一篇《葵·薤》的文章里,汪老从诗经、后魏《齐民要术》,到元代王祯的《农书》、清朝吴其睿的《植物名实图考》,对“葵”进行了考究,最后的结论是:古人所说的“采葵持作羹”说白了就是冬苋菜稀饭……由此汪老生发了这样的见解:“蔬菜的命运,也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有其兴盛和衰微,提起来也可叫人生一点感慨。”从平常的“吃食”中寄寓着人事的兴衰慨叹,这的确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表现方式和精深之处。汪老说:“草木虫鱼,多是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对于草木虫鱼有兴趣,说明对人也有广泛的兴趣。”是也!
美食不仅见诸于汪老的文学作品,在其家书、好友通信中也常常可见。年3月9日,他在给好友*裳的信中说,饭馆里已经卖“春菜”了,还特地说明所谓春菜是指毛豆、青椒、晃虾等,我想大概就是春天的时令菜吧!这与国人讲究“不时不食”“应季而食”可以说是一脉相承。年11月16日,他在给好友朱德熙的一封信中,详细介绍了一种“金必度汤”的做法,将菜花、胡萝卜、马铃薯、鲜蘑和火腿或香肠等切成小丁,加水煮,再倒上一瓶牛奶,起锅后还要撒上胡椒末,汪老称之为西菜,苏北先生则说是“细菜”。
新摘园蔬、春韭秋菘,蒌蒿苔子的清香脆嫩,荠菜、枸杞头的鲜,普通的马齿苋酸酸的清火气,茨菇的苦味……汪老写的食物许多,但他甚少写生猛海鲜,写的较多的还是家常菜,但无论哪一种食物,在汪老这个“资深吃货”笔下,都带着满满的人间烟火气。他就像街头巷尾的寻常老者,絮叨着一日三餐的柴米油盐,话里话外都是生活的滋味,温暖着我们。正如《舌尖上的中国》总导演陈晓卿先生在其美食文集《至味在人间》后记中所说,“我心目中最好的美食文章是汪曾祺留下的,汪先生本身是个作家,美食写得并不多,但每一篇都可以反复读,有味道。汪先生做人有士大夫的特立独行气质,写文章更能把中国文字调动到极致又不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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