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永林
记不起我是从哪天开始收听苏州电台广播的。很多年前的某个午后,在老家开车途中,无意间听到苏州台的一档方言节目,亲切之外,更多的是新奇。于是就留了心,并在手机上下载一个APP,不时调出来收听。听广播,是我长期养成的习惯,新闻、交通、戏曲,也包括方言节目。我的老家在吴江,与苏州本是各归各的,十年前,吴江成为苏州一个区,吴江人一夜之间变成了苏州人,这在外人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就文化风俗而言,吴江各乡镇与苏州是有差别的,就说这方言,只要一开口,便可分出彼此,比如,生活中常见的苋菜,吴江人读若“喊菜”,苏州城里则读若“显菜”。要说这苋菜,实在很有意思,嫰时能吃其叶,老了能食其梗,只是我一直弄不明白,到了南京,苋菜只见其嫩叶,不见其老梗了。这应该是两地风俗的不同,总不见得南京人性急到等不及苋菜长大吧。思来想去,问题恐怕在于苋菜梗的烹饪和食用方法。你想啊,苋菜长成梗,粗粗的,硬硬的,还带点刺,炒是很难炒熟的,就算煮来吃,口味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江浙沪一带老百姓过去常吃,通过“臭”或“霉”。臭和霉大抵是一回事,杭嘉湖以及苏州上海一带多叫“臭”,绍兴宁波周边则称作“霉”。这里的臭和霉都是动词,表达的是菜肴一种特别的腌制方式。不过,“霉”的外延似乎更大一些,比如“霉干菜”。前不久写的一篇文章中我曾提到,这里的“臭”就是费孝通《话说乡味》里的“腌”。费老之所以用“腌”,是因为腌更能被常人所理解和接受。不过,臭与腌是有所不同的。而提到“臭”,必然绕不开“臭卤甏”。甏,原本是江南地区的一种陶瓷容器,腹圆口小,常用以盛放粮食、酒水、酱油、食油之类的家庭用品,现在用得少了,多被废弃在房前屋后。甏之成为臭卤甏,是因为其内浸泡着的特别的卤水。我对臭卤的制作工序不甚了然,同伴中真正懂行的也极少,网上有这样的描述:先将用以制作臭卤的甏洗净晾干,倒入适量食盐,浇入滚烫的开水,待其自然冷却后,将洗净沥干的苋菜梗切成寸段,投入甏中,再用油纸封紧甏口,发酵半月,即成臭卤。我不知道这个描述是否准确,但我知道,制作和保管一甏好的臭卤,学问不少,先不说摆放位置要选择阴凉处,平时也需多加维护。卤汁淡了,容易腐败,需要调适,卤水少了,影响腌制,需要添加。调制及添加涉及诸多步骤,至今犹记得“淬火出香”一环:用烧红了的铁火钳放进臭卤里搅拌,一火钳烫下去,噗呲一声,伴随着白色烟气,一股幽幽的清香从甏内冒出,那是闭上眼睛都能辨别的气味。火钳温度降下来后,取出,再烧,再淬,循环往复。这个看似有趣的举动肯定是有道理的,有说是为高温杀菌,有说是为增加卤内的铁元素,反正,卤水因此变得浓郁而醇和。懂香水的朋友知道,国外某些高档香水其味独特,甚至不乏其臭,却依然归属香水,以此观之,臭卤的臭无论怎样描述,总不离其“臭”,盖因如此,臭卤甏就有了明显的地域性。费孝通在他的《话说乡味》里写到,早年住在吴江城里时,他家自备臭卤甏。上世纪三十年代,费家搬到苏州城里,便不见了臭卤甏。想来,城里人是忌讳这份“臭”的。那么,新鲜的蔬菜为何要“臭”起来吃?这里包含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因素和无奈的自然条件。蔬菜多为季节性作物,一方面,因为集中成熟与采摘,农民一时难以消化。另一方面,农耕社会,交通落后,物流难畅,造成积压,为减少浪费,也为调节淡季的短缺,菜品的腌制应运而生。不仅蔬菜,鸡鸭猪羊牛等肉品也可用腌制方法保存。由此说来,诸如臭、霉等腌制手法只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至于“臭货”的烹饪方法,则是衍生而来的,当下依然广受食客喜爱的臭豆腐、臭鳜鱼也是如此。记忆会因时间而变得模糊,但我不会忘记,早年的家乡,村里几乎家家都有臭卤甏,有的还不止一个。可以用来“臭”的蔬菜品种也很多,包括豆腐干、新鲜的带壳毛豆(老家叫毛豆结)、莴苣笋、茭白、冬瓜等。一只臭卤甏,四季皆可用,夏季更常用,而一般农家,见得最多的则是臭苋菜梗。农家将从自留地里拔来的老苋菜去叶去根,洗净切段,投入臭卤甏,腌渍一定时间后,取出再洗,装碗摆碟,撒入适量调味油盐,置于竹制蒸架,蒸架之下则为待煮的粥饭。灶下备柴,点火烧旺,一俟粥饭煮熟,苋菜梗也可食用。臭透炖熟的苋菜梗外表保持原有的竖纹硬壳,入口还有些粗糙,但夹起一段,送入口中,咬着一端,轻轻一吸,梗内的肉髓便能轻松吸入口腔,酥软糯腴,开胃顺气。贫穷未必限制人的想象力,但一定限制人的见识面,反正我的记忆中,苋菜梗最合适的吃法好像仅此一种。只是,数十年过去,这一款咸香异常的臭苋菜梗早已渐行渐远渐无影了,算起来,我不吃它已有四五十年了。不仅如此,当年那只家喻户晓的臭卤甏也已难觅踪影。gu感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