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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7/12 16:30:00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周南-关雎》

什么是富养?《汉书》里说“遗子*金满籯,不如一经”,真是一种高明的见解。古代童蒙受书,第一眼就教他目击经典,一点初心便正大光明。焦里堂六岁读《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日扫墓,舟行湖上,他父亲指着一种水草说:此《诗经》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是也。这一株草,便是几十年后焦里堂做《毛诗鸟兽草木虫鱼释》的因缘。我本寒家,儿时蒙在鼓里,不知有书,所幸乡间自有一派天机流行,门前清川,屋后池塘,生着一种水草,父亲叫它“杏草”,我用一根棒,往水里来回绞几下,杏草的茎便绞在棒上,拔起来,晒干,畀羊吃。长读《诗经》,乃知此即荇菜,为之狂喜。焦里堂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我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大概好算是古今之别吧。

《易经》始建于乾坤,《诗经》始建于恋爱。天地即男女,其实是一样的道理。天地之大德曰生,男女不相恋,则天地之大德无从可见。所以古人说,《关雎》是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似这般地说恋爱,才见得爱要大声说出来,是理所当然的。

《诗经》草木,始于荇菜。荇菜是《诗经》第一次出现的植物,凡读过《诗经》者,哪怕只是读读杀头书,没有不知道荇菜这个名字的。但荇菜究竟是什么,却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诗经》是慢生活,急不来,且慢慢说。

荇,又写作莕、洐(草字头),卢文弨据《说文解字》、《五经文字》,考证说“荇”是一个误字,莕、洐(草字头)才是本字,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亦以为然。呜呼,这不免太煞风景了,尽有人读了一辈子《诗经》,滚瓜烂熟,甚至还把“参差荇菜”引用到情书里去,却不知原来这里面有一个错别字,哎,叫人情何以堪?所以方玉润说:“讲学家不可言《诗》,考据家亦不可言《诗》。”倒亦不全是负气话。

处世待人不妨宽大为怀,解经亦然。荇、莕、洐(草字头)三字,都是形声字,艸头表义,行、杏、洐古音相同,实在不必斤斤计较哪个是本字,哪个是俗字。我乡下叫荇菜为“荇草”,荇,还保留着上古阳部的读音,发音与吾乡土话里“杏花”的杏一样,所以我倒喜欢写作“杏草”。花蕊夫人《宫词》有“荇草牵风翠带长”,用杜甫“水荇牵风翠带长”句,但叫荇菜为荇草,倒与我乡下一样。

荇菜,别名很多,最有名的一个,叫“接余”。《尔雅》说:莕,接余,其叶苻。荇菜的叶子,古人专门给它一个名字,苻。荇叶与浮萍相似,杨雄《方言》说:江东谓浮萍谓薸。苻、薸古音近,荇叶名苻,大概是取它与薸叶形似。接余,也写作菨余、菨荼,上古读音一样,想来也只是古人的三种记音法,不必计较何者为本字。

接余,单看名字,似乎就可以联想到爱情婚姻。宋代学者程大昌见此,突发奇想,他在《演繁露》里说:疑汉之婕妤取此义以名,或加女则为婕妤,或加人则为倢伃,皆本《诗》之莕菜而増偏旁也。

婕妤,是汉宫里的妇官,其实就是皇帝的小老婆。《关雎》讲爱情讲婚姻,反复写到荇菜,所以程大昌怀疑,汉朝的婕妤,应该取义于《诗经》里的接余。换句话说,先有接余,后有婕妤。

章太炎先生另起炉灶,他在《小学答问》里说:汉妇官有婕妤,其名义盖先汉而有,莕曰接余,故《诗》以莕菜比淑女,以其声同“婕妤”。

太炎先生的意思,婕妤当是汉朝以前就有的名字,至少不会晚于《诗经》时代,《诗经》以荇菜比淑女,就是取它与婕妤同音。人在水边见了接余,联想到婕妤,谐音通感,比兴兼具,自然而然。这不禁叫人想起毛公所说窈窕即幽闲,荇菜生于清水,真可比淑女的窈窕。这种景致,王维所谓“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人水相照,一点人世的尘埃也不见,这样的女子,只能叫她做“淑女”了,水一样的女子。婕妤之名是否起源这么早,不可知,但我最喜欢太炎先生的妙解,叫人觉得一部《诗经》没有一个干吃饭的闲字!

荇菜,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草。三国时人陆玑的《毛诗草木疏》说:荇,一名接余,白茎,叶紫赤色,正圆,径寸余,浮在水上,根在水底,与水深浅等,大如钗股,上青下白,煮其白茎,以苦酒浸之,脆美可案酒。《四库提要》说:陆玑去古未远,讲多识之学者,固当以此为最古。陆玑对荇菜的描述,无疑是最古老最权威的说法,朱子《诗经集传》即取此。

按照陆玑的说法,荇菜是一种水草,有根茎,与浮萍不同,可以吃。毛公说《关雎》,采这种草,是“备庶物以事宗庙”,作祭祀之用。凡是祭祀的东西,人都可以吃,古人不会弄一堆*草来祭祖宗,这是一个常识,不劳多言。

郭璞去陆玑不远,他注《尔雅》,说荇菜:丛生水中,江东食之,亦呼“莕”,音杏。郭璞说的江东,就是我的江南。我小时候,江南虽穷,田间地头河里池塘,可以弄来吃的倒也不少,荇菜只给羊吃,只是那一声“杏”,倒还是《诗经》周南人的口音。罗愿《尔雅翼》里说,荇菜喂猪,人不吃,所以得名“猪莼”。他说的是宋朝的事,与我乡下竟没有隔世之感。

荇菜只在《关雎》里一见。《鲁颂》的《泮水》里有一句“薄采其芹”,《白虎通》引作“薄采其荇”,但这个“荇”字,与下面的“鲁侯戾止,言观其旂”不押韵,大概“芹”字的形近之讹。非常有趣的是,尽管排除了“薄采其荇”,荇菜还是与《泮水》有着极其复杂的量子纠缠。《泮水》的第三章,有一句“薄采其茆”,毛公说:茆,凫葵也。陆玑说:茆与荇菜相似,江南人谓之蓴菜(今通作“莼菜”)。《经典释文》引郑小同、沈重之说皆同陆玑。按理说,这已经非常清楚了,茆是蓴菜,与荇菜相似,但不是同一种水草。

但苏恭《唐本草》、苏颂《本草图经》却说:凫葵就是荇菜,不是蓴菜。如此说来,荇菜不仅出现在《关雎》里,《泮水》的茆,也只是它,换了个马甲而已。这个问题就搞复杂了!

一面是经学家,一面是医学家,两造各执一词,该信谁的?马瑞辰聪明,索性默不作声。孙诒让承王念孙之说,熔裁更为精炼,他在《周礼正义》总结道:魏晋以来,释凫葵者,或谓即蓴,或谓是荇菜。以《诗》考之,荇见《关雎》,茆见《泮水》,传笺及陆疏并分别释之,则凫葵是蓴而与荇不同物,殆可无疑。以《诗经》还《诗经》,要言不烦,叫人信服,这才是大家风范!

荇菜、蓴菜都是水草,吴其浚《植物名实图考长编》说:“大要荇、蓴大同小异。”两者长得很像,蓴菜的叶子比荇菜圆一些,所以王念孙《广雅疏证》说:“蓴、团古同声,凫葵叶团,故江南名之为蓴。”凫葵是荇是蓴的一笔口水仗,就是因为它们太像了的缘故。

荇菜的复杂,还不止此。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篇》说:《诗》云:参差荇菜。《尔雅》云:荇,菨余也。字或为莕,先儒解释,皆云水草,而河北俗人多不识之,博士皆以“参差”者是苋菜,呼人苋为人荇,亦可笑之甚。颜之推说的是南北朝时北方的经学博士解释荇菜就是苋菜。这样一来,荇菜就成了陆地上的草,而不是水草了,颜之推听了笑倒。

北朝的博士何以会把荇菜理解为苋菜呢?我的估计,这当然不会是他们集体愚笨,一个重要的原因,当是因为荇、苋两字读音相近所产生的误解,一个前鼻音一个后鼻音,这种旁转很多见。《三国志-蜀志-简雍传》裴松之注:“或曰雍本耿姓,幽州人语谓耿谓简,遂随音改之。”中古时期,耿、荇同韵,耿之转为简,犹荇之转为苋。尽管说荇菜即苋菜是错的,但这里面保存着当时的发音,还是有价值的,颜之推可以笑,我不敢跟着他笑。

《诗经》荇菜的复杂,还在它的形容词。《诗经》以“参差”形容荇菜,参差是一个连绵词,连绵词书无定字,《说文解字》引《关雎》作“椮差荇菜”。《说文解字》又有縿差、篸差,意思皆同参差。《燕燕》“差池其羽”的差池,汉赋里的柴池、茈虒、跐豸、偨池,皆“参差”一声之转,写法不一样,读音、意思都相近。参差是什么意思呢?一般解释为不齐貌,孔颖达《正义》就说“参差然不齐之荇菜”,但用在这个语境里,其实是不恰当的。

我小时候,池塘里常见荇菜,它根在水底,叶子浮于水面,望之皆平,并不会给人“不齐”之感。荇菜不如荷叶那样挺举,荷叶有高低,所谓“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种景象,可以说“参差不齐”。但说荇菜参差不齐,我估计孔颖达读书虽博,却没有目验,故尔用了一个常训。

参差荇菜的“参差”,应该如何解释呢?我们再回到参差的常训:不齐。“不齐”是从相互比较中产生的,只有一个,自然不能说“不齐”。因此,参差这个词,其实隐含着一个复数概念,一路引申为不齐,一路引申为众多。《关雎》里的“参差荇菜”,参差,表示众多、茂盛,而不能理解为“不齐”。否则,我们会觉得荇菜生的高低错落长短不齐,真到了水边,见了荇菜都在水面上平躺着,大概是会当面错过的。所以我常以为,经典里的一字一词,要像对待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切不可轻易放过它!(此文节选自《荇菜参差》)

郁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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