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膊囝儿偷白鲞(xiang)”是旧时江南特别流行的民间故事,我小时,在自己家里听母亲讲,到了外公家,外公又讲,听过不下几十次。故事大致是说无锡人陈阿尖,小时候家境贫寒,连衣服也穿不起,整日赤膊,有一次在街上偷了一条白鲞回家,受到他母亲的大力表彰,陈阿尖从此胆子就大了起来,整日偷东摸西,渐渐地由“小偷小摸积极分子”变成了著名江南的惯偷,有一次,他到海宁陈阁老家里偷东西,哪里晓得陈阁老家里的丫头也个个都是武林高手,陈阿尖刚进门就被捉住了,大约老底子也有所谓“严打”,陈阿尖屁也没偷着一个,却被判了死刑,临杀头前,他便向监斩官提出一个请求,希望最后吃一口母亲的奶。监斩官同意了,他的母亲过来给他吃奶,他一口就把母亲的奶头咬了下来,说:“要不是小时候你不夸奖我偷白鲞,我今朝也不至于杀头!”
故事情节并不复杂,“通过了什么,反映了什么”想必读者一看便知,因此我们就不必再去“概括段落大意、归纳中心思想”了,这里单说一说这个故事的“鲞”。
鲞是什么?《本草纲目》说“干鱼之总称”,也就是说一切鱼干都可称为“鲞”,这是老底子的说法,词义扩大,则去除了水分的其他东西也可以称为“鲞”,不仅仅指鱼,比如《红楼梦》里的名菜“茄鲞”是也。现在江南人说的“鲞”,词义范围缩小了,“鲞”单指咸水鱼做的鱼干,比如“带鱼鲞”、“鳓鲞”之类是也。淡水鱼做的鱼干则仍被称为“鱼干”,比如饭店里冷菜单上常见的“青鱼干”是也。
臭豆腐、苋菜梗、鲞都曾是江南人饭桌上的常见之物,鲞则尤其受江南人的喜欢,江浙俗话说“人怕打,饭怕鲞”,即是说鲞是最能下饭的菜。
“鲞”这个字下面是个“鱼”字,一看就晓得同鱼有关,上面的“卷”字头不太好理解,于是过去的字典认为应该写成“鱶”,省作“鯗”,表明这是个形声字,意思从“鱼”而来,声音的符号就是“養”(养)。“鲞”字还有一种写法是“美”字下面一个“鱼”,为什么这样写?唐朝人陆广微的《吴地记》里说,吴王阖闾征伐东夷的途中,吃到一种鱼,味道极好,回来时又想起来要吃,部下说:“鲜鱼已经没有了,都做成鱼干了。”吴王吃了鱼干,觉得味道更好,于是造了这个字,又因为吴王特别“想”吃,就把这个字的读音读成“想”。
“鲞”字主要有这三种写法,“鲞”字不好理解,“鮝”是形声字,“美”下“鱼”是会意字,由此来看,说明古人对于这个字其实也没有定见,以笔者之见,鱼干之为物,起源甚早,《说文解字》里应该有迹可寻,因此,笔者以为,鲞的本字当为“鮺”,上面是“差”字的省文,《说文解字》说是“藏鱼”的意思,也就是腌制的鱼干,“鮺”字古音为模部,声音对转则读如“想”,同在齿音。“鮺”字形变则为“鲞”,为“鯗”,为“美”下“鱼”,这些都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鮺”形讹为“鯗”,于是古人望形作解,认为上面的字是“养”的省文,从而再造出一个“鱶”字来。“美”下一个“鱼”字,也显然是“鮺”的形讹,至于吴王阖闾的故事,不过也是望形作解罢了。这些都是古文字学家的努力,很值得钦佩,只是可惜均不能得其本。
“鮺”字又别作“鲊”,“鲊”字《说文》不收,实即“鮺”字,不过文献中“鲊”字比较通行,“鲊”行而“鮺”废。《红楼梦》里的“茄鲞”,有的版本写成“茄鲊”,其实都是“鮺”字的分化,道理是一样的。
“鮺”是一个形声字,推求它的初文,则为“昔”,昔,籀文作“腊”,本意是“干肉”,“鱼”亦广义的肉之一,“昔”声转为“脩”,是肉干的意思,这个意思施之于鱼,便是“鱐”,鱼干,两字声近义同。因此,“昔”可以看做是“鮺”的初文。在《集韵》里,“鮺”还有一个写法,就是“鮺”字边一个“昔”,这是以“昔”作为“鮺”这个字的声音符号,而“昔”之阳声即是“鲞”。因此,我们可以说,鲞、鯗、“美”下“鱼”这三种写法其实都是“鮺”字的形变,初文为“昔”,知乎此,则过去人有关“鲞”字的各种解释多可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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