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菜园
作者:汤筱莉
周末回老家,第一件事情就是逛逛菜园子。
瞧,红菜抽出了嫩苔,包菜鼓圆了肚皮,芥兰头探出了脑袋,冬苋菜挤成了笑脸,更别说芽白矮墩墩,萝卜胖乎乎,葱蒜绿油油了。一畦菜就是一幅精美的工笔画,一畦菜就是一首清新隽永的散文诗。所以一到菜园,便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感从足底蔓延到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让我心生欢喜,忘记一切,只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个绿色的世界里,舒适而惬意,似乎连呼吸的空气也带着淡绿色的、香甜的味道——我就这样迷醉在自家菜园里!
有时我也会带着儿子和侄子去逛菜园,想让他们亲近亲近土地,多一份对乡土的敬意与爱恋。小家伙们一到菜园那叫一个跳脱,看见萝卜就拔,看见菜花就摘,看见莴苣就扯,全然不管不顾,口中喃喃有词:“我是麦克先生,快看我种的蔬菜多么新鲜!”大抵童话故事《麦克先生的菜园》是真真入了他们心眼的,他们把菜园子当成了乐园,欢声笑语满天飞洒。
我的思绪也随着笑声飞扬,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菜园里藏着一个关乎生命的秘密——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而今我才读懂!
幼时家境贫寒,父母起早贪黑,天天面朝*土背朝天。家里6口人靠着7亩田地和几块贫瘠的菜土维持生计。父母整日在田间挥汗如雨,总有干不完的农活,打理菜园只能挤出早晚的功夫。有时天才蒙蒙亮,父亲已经整平了一块菜土,母亲栽好了一畦菜;待到炊烟袅袅,倦鸟归巢时,父母忙碌的身影还隐没在菜地的薄暮之中。“晨曦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日常。我时常想这菜土也太难伺候了,种菜犹如绣花,千针万线,千头万绪,付出万千汗水,收获些许皮毛,太不合算,于是心中愤愤然。
后来我们姊妹仨都上学了,家里的开支越来越大,光是学费就够父母操心费力的了。地里种的稻谷除去口粮之外所剩不多,卖不了几个钱,乡下人还得靠喂猪来攒几个碎银子。猪饲料可是买不起的,野草野菜又根本满足不了猪的胃,所以只能栽种像红薯、牛皮菜之类的来做猪食。这样一来那几块寒酸的菜土便远远满足不了生活的需求。勤劳的父母只能到处开垦菜地:有时在后山沿砍去灌木丛,挖出一块空地,点上花生;有时在田埂边整平一块土,搭上棚架,种上丝瓜豆角;让*豆苗、黑豆苗顺着乡间小路恣意地蜿蜒;任冬瓜藤、南瓜藤沿着屋檐墙角自由地攀爬;池塘种荷花,夏收莲子秋挖藕;山坡栽松树,春接松油冬收柴。就这样,房前屋后能被利用的土地都撒上了父母辛勤的汗水,每一寸菜地都承载着它们光荣的使命!
菜土一多,农活自然也越来越多。父母亲起得更早,回得更晚了,说是“披星戴月”,一点也不夸张。我们姊妹仨自然也闲不了,每天放学回家书包一扔便各司其职。姐姐几乎可以充当一个成年劳动力,插田扮禾都是一把好手,平日里割猪草、剁猪菜从不闲着,手指头没少被刀子吃了血。我和弟弟就做些比较轻松的事情,诸如摘辣椒、扯花生、剥莲蓬之类,偶尔挑水浇菜,烧火做饭。尽管谈不上辛苦,却也格外厌烦。因为那个时候每晚6:00播放动画片,可我俩时常因为没干完这些琐碎活而延误了看电视的时间。印象最深的是那年播《恐龙特急克塞号》,恰好碰上辣椒红了,花生熟了,莲蓬大丰收,结果硬是耽误了好几集剧情。想起姐弟俩那一边剥着莲蓬,一边急得哭脸的情形,现在仍想笑。不过这遗憾至今都留在心中没能弥补。你说儿时的我对这土地,对这菜园又能生出几分爱恋呢?!
最让我惧怕的是菜地里的那些个小生物:肥胖的菜青虫,乌黑的毛毛虫,躲在断砖下的蜈蚣,潜伏在菜叶下的蝮蛇……让我心生恐惧,觉得菜园里真是危机四伏,甚至想到如果自己一生都要跟这菜园子打交道,那会是怎样凄惨的人生啊!所以暗自发誓,一定要努力读书,只为有朝一日能跳出这农门。
贫瘠的土地养育了我们,也给了我们倔强的个性,不愿向任何困难屈服。后来我们姊妹仨都很争气,姐姐考了卫校,我上了师范,弟弟也被*事院校录取。
那些供娃读书的日子对父母而言是甜蜜又苦涩的。他们忙忙碌碌于田头菜地,任老茧布满双手,皱纹爬上脸庞,两鬓再添风霜。我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出这样的画面:父亲背着锄头铁耙,光着膀子,打着赤脚往家赶;母亲挑着扁担水桶,提着粪箕,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家。天上挂着一轮残月,远处传来声声犬吠,他们的身影一前一后,在幕色中晃动……我不知道自己一个学期的学费是他们卖了多少只鸡蛋,剥了多少个莲蓬,种了多少颗花生大豆换来的。我只知道地里长出的每一粒粮食,结出的每一颗种子,甚至生长的每一片菜叶,都有它们存在的巨大价值。蓦的,我对老家的田地产生了一种神圣的敬畏感,滚烫的泪水便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田地和菜土真正卸下重担应该是弟弟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那年,父母亲终于不用再那么辛苦地劳作了,可他们根本就歇不下来!老家几次改建,菜园也跟着改变,最终父亲把门前的一亩水田整成了一个大菜园,用铁栅栏围住,显得气派极了。园子里种的不再是花生、大豆、玉米棒子、红薯藤。姐姐爱吃冬苋菜,父亲便从邻居家讨要了冬苋菜苗种上;弟弟爱吃茄子烧豆角,母亲便多栽了好几块茄子树。近几年菜园里更是添了不少新品种:儿子喜欢吃花菜,母亲便学着种花菜;侄女喜欢吃秋葵,父亲问了好几个地方才弄到秋葵苗。似乎只要是我们想吃的,喜欢吃的,老家的菜园便能变出戏法,应有尽有。
有一回我无意提及想吃香菜火锅,自家菜园里没有这玩意,父亲便闷不吭声地从菜市场买回了菜籽种下。我记得那年别人家的香菜都开花结籽了,我家的香菜因为种得太迟,还躲在塑料膜下没发芽。之后母亲告诉我其实父亲最讨厌吃香菜,一吃就过敏,浑身痛痒难耐,闻着那气味都要难受好一阵子。可自那以后,我家的菜园里从未缺过这样菜。每到香菜成熟的季节,父亲催我回家的电话就格外频繁,他总是变着花样给我们准备菜肴,张婶送来的土鸡,刘叔拿来的*鳝,李妈捎来的腊肉……这些东西他们总要留给我们回家吃。一道菜出锅后,撒上些许香菜叶,满屋子的醇香,满屋子的爱,浓烈得化都化不开!每朵花都有自己的花语,我想如果菜也有菜语的话,这青青香菜应该最能代表父母那沉默而质朴的爱吧!
最讨喜的是他们种的*土凉薯,又脆又甜。桂花飘香的时节挖出来的凉薯最清甜可口。母亲便把一只只洗得白胖胖的凉薯送给左邻右舍一起品尝,整个村子都氤氲着甜蜜的味道,这老家的菜园真是亲切又温馨啊!
土地越耕种越肥沃,而人却经不起岁月的折腾。一晃我们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一晃父母老了,没了自己的青春和健康。今年五月,母亲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熬了好几个月才捡回一条命。住院期间,老两口仍然记挂着老家的菜园。周末的时候,母亲就把父亲支回家,嘱咐他在菜园里种上我们喜欢吃的蔬菜。几个月的治疗,母亲坚强得让我们心痛,她从不喊一声疼,更不诉一句苦,总是强颜微笑地对我们说:“不要紧,我没事!”可我们分明看得到她因疼痛而抽搐的手脚和因身体羸弱而惨白的脸。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大病一场后母亲真的老了!有时看着病床上双眉紧蹙的母亲,那么瘦弱,那么难受,真恨自己不能替她分担,哪怕是一点点的痛苦。再想到几十年来父母事无巨细的爱,俯身成海,仰立成山,我的泪又忍不住漱漱地掉下来。出院以后母亲执意要回乡下住,我们拗不过她,只好送她回了老家。身体稍微好一点,她便又开始在菜园里转来转去,看着辣椒挂满枝头,望着白菜长出青苔,她就像个孩子一样咯吱地笑。
我知道,父母亲比我更爱这菜园。我想,他们挥动锄头开挖菜土的时候是快乐的吧;他们撒下菜籽播种无限希望的时候是幸福的吧;他们挥汗如雨除草施肥的时候是欣慰的吧;他们挑水浇园看着菜苗茁壮成长的时候是满足的吧……土地如此肥沃,吸纳了他们多少青春,多少汗水;承载了他们几多期待,几多梦想!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来,乡土的一花一菜,一草一叶,都交融着父母亲那份浓烈深重、永不褪色的爱,镌刻在我的生命里!
这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菜园,永远焕发着生命的荣光!
作者简介
汤筱莉,宁乡紫金中学语文教师,乐观开朗,率性大方,爱生活,爱自然,爱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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