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十周年祭
文/彭光品
年1月31日,农历腊月二十二。早上临醒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和学校的同事们乘飞机外出旅游,突然,飞机一头撞在山腰上。我站在山坡上,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飞机残骸,还有一团一团正在燃烧的火。这时候突然惊醒了,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个奇怪的梦。
起床不多久,大哥从老家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噩耗,奶奶刚刚去世了。
赶紧给领导请假,让别人代替我寒假值班。赶紧到汽车站买票坐车。那时候还没有淮南直达灵璧的长途汽车,要从蚌埠或者宿州转车。一路上恍恍惚惚,到了下午两三点钟,终于辗转回到灵璧。下了车,我便直奔奶奶家。
奶奶已经被从平时睡觉的里屋安放到屋当门的地上(我们皖北把三间堂屋的中间一间叫做当门子),地上铺着厚厚的麦秸,奶奶就静静地躺在铺着席子的麦秸上面,身上盖着崭新的被子。奶奶头冲着大门,头跟前是一盏叫做长明灯的油灯,还有一只火盆,盆里烟雾缭绕,一有人经过,烧过的黑色纸灰便纷纷扬起然后轻轻飘落。
小叔看到我,过来和我打招呼,声音无限凄凉:“小四,你以后再也见不着你奶奶喽!”话音未落,周围便响起一片哀哀的哭声。
虽然亲眼看到,但是还是不愿相信,眼前躺在铺着麦秸的席子上面的真的是我的奶奶吗?奶奶真的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了吗?
奶奶真的去世了,这是让人无法接受但是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奶奶是早上八点多钟去世的。在去世前的日子里,奶奶的身体很虚弱,但是并没有什么大碍,也没去世的任何征兆。只是到了腊月二十二这天凌晨,奶奶突然精神焕发,做过医生的小叔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赶紧挨家跑去敲门,喊来父亲和大叔他们。然而只有短短三四个小时,奶奶就永远告别守候在身边的亲人们,走完她人生最后一段里程。
母亲和两个婶子以及从泗县闻讯赶来的堂姑她们,按照尺寸撕着白布,用针线连缀起来,做成孝帽子和孝手巾,我们老家叫做破孝。我带上一顶孝帽子,听她们说奶奶去世时的情景。母亲说,奶奶临终前还念叨着我和女儿的小名说,小四和晏芳没来家,贝贝没来家。本来一路快要流干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又流了下来。
到了晚上,父亲弟兄三个和我们堂兄弟几个给奶奶守灵。后半夜轮到我睡一会觉了,我就和衣躺在奶奶身边的麦秸上。我感觉不到到一丁点儿害怕,反而觉得躺在奶奶身边,心里特别的踏实。
奶奶不是灵璧人,她的老家在灵璧东面的泗县。泗县县城北面十八里远的地方有一座不高的连绵起伏的小山,叫做屏山,屏山南麓的山脚下有个村庄叫做大孟庄,这个村庄就是奶奶的故乡。
大孟庄挨东面有个村子叫大许庄,这里是爷爷的故乡。大许庄大部分人都姓彭,和我们灵璧县灵城镇彭庄的彭姓是一家。我们这一支的高祖开然公于清朝咸丰年间从灵璧县灵城镇彭庄迁往泗县屏山镇大许庄落户。我爷爷是泗县屏山彭氏第三代,弟兄九个,排行老五,被安排回灵璧守祖坟。七十多年前,奶奶随爷爷离开这里,从泗县来到灵璧,度过她的后半生。听大哥他们说,当年爷爷挑着挑子,一头挑着一只筐,一只筐里装着全部家当,另一只筐里坐着年幼的父亲,和奶奶一步一个脚印从百里远的泗县来到灵璧。
虽然我们灵璧彭庄一大半的人都姓彭,而且不少人和爷爷都还没有出五服,但是对于庄子里这些本家来说,爷爷奶奶他们又好像是外来户。奶奶和爷爷一起,白手起家,含辛茹苦,终于在这里扎下根来。
爷爷和奶奶一共养育了三个孩子:父亲、大叔和小叔。爷爷去世得早,六十岁那年突然发病,撒手人寰。当时我还是在母亲怀里抱着的婴儿,所以对爷爷没有一点儿印象。爷爷去世后,三十年来,奶奶和我们相依为命,父亲弟兄三个和我们第三代第四代一大家子三十口人就是奶奶最亲的亲人。而对于我们来说,奶奶就是我们一大家子的精神支柱。
奶奶生于年,属兔。按照传统的算法,奶奶享年91岁。这个年龄,无论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也都是高寿了。在民间,可以称得上是喜丧。《清稗类钞》“丧祭类”记载:“而俗有所谓喜丧者,则以死者之福寿兼备为可喜也。”喜丧要具备几个条件:全福、全寿、全终。也就是说家族要人丁兴旺,亡人是大家族的家长;亡人要高寿,最低也须超过古稀之年(七十岁);临终没受过病痛的折磨,甚至“无疾而终”,自然老死。这几个条件奶奶完全符合。七十岁的父亲颇为自豪地对前来吊唁的亲友们说,这一片庄子多少年都没有我这样大年龄的孝子了。
奶奶姓孟,像奶奶这个年代的女性,一般都没有名字,但是奶奶是个例外。奶奶是有名字的人,她是孟子的第70代后人,广字辈,名讳英。孔姓和孟姓的辈分都是有统一用字的,从66代起到85代辈分用字分别是“兴毓传继广,昭宪庆繁祥;令德维垂佑,钦绍念显扬”。这些年每次见到姓孟的人,我都感到很亲切,同时忍不住问问他们的名字,推断他们是多少代。从血缘的角度讲,我也是孟子的后人。因为奶奶姓孟的缘故,我感到很自豪。见到姓孟的人,我总会一下子想到已经去世的奶奶。
奶奶一直跟着住在村子中间的小叔一家生活。我家在村东头,大叔家在村西头。逢年过节,我们家和大叔家就会分别接奶奶到家里,吃顿饭,拉拉呱。奶奶没有女儿,自己的侄子侄女远在泗县老家,那时候交通不很方便,回一趟老家很是不容易。所以奶奶到我家和大叔家过年过节,就相当于走了一趟亲戚。
我们都喜欢奶奶来,更喜欢到奶奶家去。奶奶个子不高,裹着一双小脚,平时基本不下地干庄稼活,整天在家里洗衣做饭,喂鸡喂猪,或者到房前屋后的菜园里忙活。奶奶手很巧,八十岁的时候还能给小叔家刚出生的小妹妹做虎头鞋。虎头是用各种颜色的布拼贴缝在一起,针脚细密整齐,又柔和又漂亮。奶奶做的饭很好吃,尤其是面条,切得特别细,细得就像龙须面。
我最喜欢喝奶奶做的面筋麻糊汤。每年麦子收割后,奶奶总是喜欢煮大锅面筋麻糊汤喝。奶奶从菜园里掐来一把苋菜叶,放一些花生米或者*豆,把自己做的面筋下到锅里,打几个鸡蛋搅碎,最后撒上一把葱花,再滴几滴香油。浓稠的面筋麻糊汤又当汤又当饭,又好吃又解馋。每次赶上奶奶煮面筋麻糊汤,我都一碗接着一碗,一直喝到肚子撑得生疼。
自从上大学离开家再到后来在外地工作,每年回家都要到奶奶家看看奶奶。平时一般都是一年回老家两次:暑假一次,寒假一次。过年的时候,我都要带着一大群小孩,包括侄子侄女还有叔叔家的几个妹妹给奶奶磕头拜年。奶奶总是眉开眼笑地看着眼前一大帮子孙,连声说地上凉快起来快起来。
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是在奶奶去世前的那个暑假。这次见到奶奶的时候,奶奶走路已经要拄拐杖了,饭量也有所减少,但是精神状态还是很好的。奶奶没有力气抱抱两岁多的贝贝,只是拉着她的手,逗她开心。没想到这一次竟是最后一次见到奶奶。记得当时我给了奶奶五十块钱让她买些吃的补充营养,心里想下次寒假回来时再多给奶奶一些钱。没想到奶奶竟然这么快就永远离开了我们,让我心头留下永远的遗憾。
这一夜,就这样在半清醒半迷糊中过去了。第二天,家里开始搭灵棚,接待亲友的吊唁。白色的孝手巾扎起来了,白色的孝帽子戴起来了,催人泪下的哀乐也响起来了。浓浓的悲哀笼罩着整个村庄。
火化的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六。这天午后,殡仪馆的灵车开到了家门口。奶奶被抬上了灵车,送往殡仪馆火化。下了车,大哥交代我和小哥,让我俩一边一个架住父亲,怕父亲悲伤过度支撑不住,毕竟父亲也已经是七十高龄的老人了。但是,当奶奶被无情地推进焚化炉的时候,我却只顾着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很快地,骨灰送了出来。由于事先给殡仪馆的人做了工作,没有烧成灰,而是烧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父亲老泪纵横,把奶奶的骨灰一块一块放进准备好的骨灰盒里。
回到家里,被油漆得猩红的棺材已经停放在堂屋当门。棺材底部铺着新做的寿衣,奶奶的骨灰按照人体的各个部位相应摆放好。
真正的离别时刻到了,棺材盖被众人抬起,准备安放在棺材上并且要用长铁钉钉死。这时候,屋里屋外,泪如雨下,哭声一片。亲人们都挤到棺材跟前,想再看上最后一眼。小叔家的几个妹妹都才十多岁,都是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的,跟奶奶有着更深的感情。妹妹们一个个哭得泣不成声,身子扑在棺材上,不让盖盖子。
晚饭之后,天开始阴沉起来,冷风嗖嗖地刮着。灵棚前的招*幡在冷风中哗啦哗啦地响了一夜。
送葬的时间安排在早晨。寒风刮了一夜,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大了。爷爷的坟在村子后面两里多远的叫做苹果园的一块坟地里。爷爷就在这里长眠,三十年后,奶奶来和他作伴了。奶奶棺材被放进坑里,和爷爷的棺材并排紧紧靠在一起。
挖坑的时候,漫天的雪花开始纷纷飘落。等到把坑填上土,堆成圆圆的馒头状的土堆的时候,雪越下越大,很快地,奶奶的坟就笼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七。从此,奶奶和我们阴阳两隔。
大雪一直不停地下,下了一整天。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房子、草垛和树上都蒙着厚厚一层雪,像是和我们一样穿着孝服。第二天天晴了,雪化成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就像我们怀念奶奶止不住的泪水。
以往每年年初一午饭后,我都要到奶奶家去玩,尽管早上刚刚给奶奶拜年回来。这一年年初一午后,我没有去奶奶家——事实上这时候应该改称为小叔家了——而是来到奶奶的坟前。我双膝跪地,虔诚地给奶奶磕了三个头,然后坐在坟前的枯*的草地上。坐在奶奶坟前,感觉就像依偎在奶奶膝头。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太阳西下的脚步不停,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该向奶奶告别了,我的泪水又一下子涌了出来。渐行渐远,回头看去,奶奶的坟在寒风中显得如此孤寂。“浩宇苍茫风几缕,*昏寂寞土一抔。”几年后,我在一首诗里写下这样的句子。
从这一年开始,每年的年初一午饭后,不管是晴天还是下雨下雪,我都要来到奶奶坟前,有时带上几个妹妹,或者是侄子侄女,或者是女儿,来看看奶奶。再后来,不论哪一次回家,我都要抽空到奶奶坟前,寄托无限的哀思。
十年来,每过一段时间,我就要上网看看卫星地图,把地图放大到最大程度。从清晰的从卫星地图上,我可以清楚地辨认出奶奶的坟墓,奶奶在此长眠的坟墓。
十年了,记不清有多少次梦见奶奶,老人家的面容还是那么清晰,还是那么慈祥地微笑着,还是那么亲切地看着我。
明天,准确地说应该是今天,就是奶奶去世十年的忌日。十年来,多少次想写点什么,以作纪念,然而一直没有下笔成文。今天,在远离故乡的城市一隅,在万籁俱寂的严冬深夜,我终于和着泪水,写下一点文字,遥祭远在天国的奶奶。
年2月9日深夜至10凌晨于蓬阁
作者简介:彭光品,男,年7月生,安徽灵璧人,文学学士、教育硕士,中学高级教师,淮南市教育局教研室中学语文教研员。安徽省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安徽省语文教学法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安徽省教育学会书法教育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淮南师范学院、合肥师范学院、北京大学“国培计划”培训专家。系淮南市作家协会会员、淮南市硖石诗词学会会员、淮南市国学研究会理事、淮南市文化交流协会理事、安徽省网络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安徽省《淮南子》研究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诗词研究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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